第四章
精心设计的圈套不但被对方识破,而且还险些丢了性命,又失去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哈里斯上校的心情可想而知有多么烦躁。可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放弃这个单词,既然莫藤森不开口,那就要另辟蹊径。很明显那个丽芙对布鲁姆中尉已经有了某种情愫,如果能利用这点来逼布鲁姆就范的话,那么莫藤森招不招供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机会是留给那些永远善于把握的人的,从进入军界起,哈里斯上校就一直这样认为。
带着这个圆满的计划,哈里斯上校来到关押那两个犯人的房间,丽芙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让他的计划再一次化为泡影,他无法再保持冷静,猛地一个耳光狠狠抽过去:“这样很有意思是吧,布鲁姆中尉,那我们就继续你的死亡游戏。”
维戈被拖进审讯室的第一眼就看到哈里斯上校耳朵上绑着绷带,很显然,奥兰多已经行动过了,但没有能够成功。他还没有来得及再往下细想,一直站在他面前的上校挪开身体,呈现在面前的情景让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了——奥兰多双手被高高束起吊一个铁环上,头无力地低垂着,白色的衬衣上横七竖八的布满了血迹和鞭痕。
“这个人你一定认识,你的学生兼部下。”等士兵把维戈拷在椅子上后,哈里斯上校好整以暇地靠在了审讯室里唯一的那张办公桌上:“拜他所赐,我的耳朵算是落下残疾了,而且他还打死了我的部下,毒杀了一个对我很有价值的俘虏,不过只要他肯合作,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追究。前两天我就说过了,我不喜欢使用暴力,但首先你们得配合。”
不知不觉间维戈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哈里斯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维戈一眼,然后微微抬抬下颚,立刻有士兵上前给奥兰多泼了一桶凉水,“布鲁姆中尉,还是那个问题,照片上的四方体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
过了好一阵,奥兰多才艰难地抬起头,看见维戈的刹那,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哈里斯上校身上:“不知道。”
上校微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想揍人。看来,我们得换个别的方式交流了。”
维戈用沙哑的声音抢先说:“他确实不知道,他没去过那个港口。”
“那好,我问个你一定知道答案的问题,”上校故意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走过去一把揪起奥兰多的头发:“你为什么要去车站?明知道那是陷阱还非要去。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杀掉我?”
奥兰多冷然看着上校,没有回答。
“还是不说?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想到答案了,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审问过博士后推测出了你们的登陆地点。可要让元首和那些将军们相信我,就必须从你们这里得到证明。隆美尔元帅已经答应接见我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乘火车去柏林,所以现在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口供,为此我会不择手段。”
哈里斯上校做了个手势,两个士兵立刻过来放下了奥兰多,把他的双手拷在背后,极其粗暴地拖到一个盛满了水的浴缸前,用力往下按去。奥兰多肩部以上的部位全被塞进了水中,他用力挣扎着,但被那两个士兵死死压住。一分钟后,奥兰多逐渐停止了挣扎,那两个士兵这才拉起他,停顿几秒钟后在他还呛咳不止的时候又重新按了下去。如此反复,浴缸里的水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维戈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地撕裂,痛得根本无法呼吸,不能思考,他死命地握紧拳头,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自己的情绪,连指甲把自己掌心的肉都划破了也毫无察觉。
上校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维戈的表情,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他出手制止了那两个士兵,慢慢凑近维戈的耳边:“昨天丽芙那么无助地哭泣你都无动于衷,今天布鲁姆表现如此的勇敢,你却开始不忍心了。事情的发展真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你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维戈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奥兰多说得对,他们早就不应该在一起执行任务了,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如果我给你证明,你能不能放过他?”
上校回答得很干脆:“当然,没问题。”
奥兰多伏在地上无力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说……”
上校看了一眼他的手下,那些人立刻会意地上前对着奥兰多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奥兰多痛得蜷起了身体,却还是硬撑着没哼一声。哈里斯上校的眼睛里不禁也露出了敬佩的神色,他再次转向维戈:“这些你也刚刚经历过,应该知道,这不过才是开始,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维戈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更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时看到了奥兰多在向他摇头,那种恳求的目光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看到这种情况,哈里斯上校冷然一笑:“少校,你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让他多受点罪,我敢打赌,你最终还是会招供的。”
等待了一分钟,看他的俘虏毫无反应,哈里斯上校从维戈面前离开,坐在了办公桌后,并把两只脚翘到了桌沿上。看到他这个动作,那些士兵立即行动起来,搬来一把特制的刑椅放在维戈面前,然后架起奥兰多按坐在上面,把他双手的五指分开绑住。一个士兵手里拿着类似管钳一样的刑具,套在奥兰多左手每个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开始慢慢拧动上面的螺丝。一开始,奥兰多的手指是惨白的,没过多久,那些手指就变成了紫色,鲜血也开始顺着指尖朝下滴,奥兰多无法承受这样的剧痛,闷哼了一声就晕了过去。很快他又被泼醒,换到第二个关节,这次士兵动作很快,猛然一下把螺丝拧到底部,这次奥兰多连叫都叫不出来就失去了知觉。
维戈大睁着眼睛,眼前却一片虚空。他现在才知道,当初自己不敢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想留在奥兰多身边保护他是个多么荒唐又可悲的想法。以前每次手把手地教奥兰多发报的时候,他总是想多握一会儿;每次亲热完,他也总是喜欢亲吻过那些纤长的手指,可现在这只手就毁在他面前,以一种最极端最残忍的方式,他甚至能听到那些脆弱的指关节破碎的声音。眼前的虚空变成了血红,当看到士兵再次把一桶凉水浇到奥兰多身上后,他用痛苦嘶哑得几乎已经不象人类的声音喊了出来:“停下!”
哈里斯上校立刻站起身,大步走到维戈面前:“你终于想明白了,还好,不算晚。”
维戈大口喘息着,想借此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给你想要的口供,但前提是,你必须放过他。”
“我答应你,不以间谍罪处决他,而且我会遵守日内瓦公约,以英国陆军军官的身份送他去战俘营。这样你可以满意?”
维戈同意了:“你保证。”
“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
维戈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那些四方体是中间挖空的水泥板,海面上铺设浮桥用的。”
哈里斯上校恍然大悟:“看来你们的登陆地点果然在诺曼底,那里的海滩不象加莱的那样平坦,有些滩头需要架设浮桥。登陆的时间?”
“我真的不知道。”
哈里斯上校盯着维戈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晚上我们就动身去柏林,有了你的口供,我想说服隆美尔元帅就不再是问题。我先去写个报告,你们休息一下。”
审讯室里只剩下维戈和奥兰多两个人了,维戈还被铐在椅子上,绝望地看着躺倒在冰冷潮湿地面上的奥兰多,因为剧痛,奥兰多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身上的衬衣已经撕扯得不像样子,裂开的伤口不断往外渗着鲜血,受了重刑的左手还被拷在墙角的铁管上。维戈真想把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拥在怀里,擦拭掉那些血迹,再吻吻他的嘴唇,可是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维戈眼神里的绝望让奥兰多的心揪到了一起,他了解维戈的个性,知道他在柏林一定会翻供的,那样他的结局就可想而知;而更大的可能,是他在路上就会想办法自杀。现在奥兰多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药丸给丽芙,如果死的是自己,也许维戈还有希望活到文森特来救他的时候。更让他心痛的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维戈对他感情,正因为那份不该存在的感情,才有了此刻维戈的背叛。
维戈应该是看透了奥兰多的心思,望过来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如同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泪水顺着奥兰多的眼角流下来,他立刻抬手擦掉了,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了,他要再好好看看他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审讯室的门又打开了,哈里斯上校带着几个卫兵走进来,他们打开了维戈和奥兰多的手铐,押着他们朝门外走去。维戈走到门口的时候,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各种刑具,突然一个踉跄撞翻了桌子,卫兵以为是维戈受伤后身体不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然后赶紧去拉倒在地上的维戈,就在这混乱的一刹那,维戈已经用抢到的小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不!不……!”走在前面的奥兰多有预感般,在维戈倒地的瞬间转回头,他忘记了周身的痛楚,拼命挣脱开抓住他的卫兵,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救回维戈,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这已是预料中的结局,但巨大痛苦和震撼还是彻底击垮了奥兰多,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本能地紧搂着维戈逐渐变冷的身体,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哈里斯上校站在那里,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现在他没有了证人,只能靠自己来说服隆美尔元帅了,但他此刻感到的却不是气愤,而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遗憾,甚至有点伤感。他轻轻拍了拍奥兰多的肩膀:“起来吧,中尉。我现在给你个选择,你是愿意作为战俘去集中营还是作为间谍被处死?”
“处死。”
上校对奥兰多的选择一点不感到意外,他点了点头,示意卫兵:“送中尉去监狱,明天早晨执行枪决。”
在文森特安排的住处,米兰达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文森特带着他的同伴们去营救维戈和奥兰多他们了,本来她也要参与这次行动,可是文森特拒绝了,他说奥兰多离开的时候特地吩咐过,他也答应了,无论怎样都得把自己安全送回伦敦。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再不回来的话,文森特他们恐怕也凶多吉少。
这时,门口有了些轻微的动静,米兰达揭开窗帘往外看的瞬间,文森特和奥兰多已经闪身进来了。奥兰多裹着一件黑色的短风衣,脸色苍白,目光冷然。
“怎么不见少校和丽芙?”米兰达在问文森特,回答的却是奥兰多:“他们都死了。”
米兰达心底抖了一下,不过才一天的时间,他感觉奥兰多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她也说不清楚。
“文森特,给我准备一套德国陆军下级军官的制服和证件,我要去火车站,哈里斯上校搭乘晚上的列车,我决不能让他到柏林。米兰达,麻烦你给我处理一下伤口,一定要包扎紧,不能让别人看出血迹。”奥兰多果断地说完这些后,脱下身上的风衣。文森特还想说什么,可看着他的表情,只好点点头,出去了。
米兰达拿出医疗箱,翻找出适用的外用药,作为一名护士,她见过太多的伤口,可看到奥兰多的伤依然感觉触目惊心,尤其是他的左手,每根手指都肿胀得不像话。奥兰多自己动手脱下那件破烂不堪的衬衣:“时间不多了,米兰达。”
米兰达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镊子夹起一块药棉,沾上药水,细心地涂上去。全部包扎完以后,她发觉奥兰多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细的汗珠,她用毛巾给他擦拭起来。
“谢谢。”奥兰多声音异常虚弱:“帮我找一双手套吧。”
米兰达找出一双灰色的手套,看着奥兰多费力地想把它套在受伤的手上,却颤抖着怎么也套不好。她走上一步,拿过手套,尽量轻柔地帮他戴上,眼泪却止不住无声地滴落下来,她低着头搂住奥兰多:“答应我,奥兰多,你和文森特,你们都给我平安回来。”
奥兰多用力点点头:“我们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是该让他们付出的时候了。”
夕阳从窗口照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
晚上,巴黎火车站熙熙攘攘,因为这列客车的终点站是柏林,车站上又比平时多了几分肃杀,不时有荷枪实弹的德军来回走动。奥兰多身着灰绿色的德国国防军军装夹着公文包走过站台,路过文森特身边的时候把手枪塞进了文森特的口袋,然后在文森特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往最后一节军官车厢走去。
很快,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枪声和警笛声,奥兰多的心颤抖了,他脸色惨白,不自觉地闭了下眼睛,但仍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所有的德军都往枪响的地方跑去,驻守最后一节车厢的德军也都赶了过去,只留下了一个卫兵。
“我是陆军参谋部的海尔特少尉,我有一份重要的文件要交给哈里斯上校带去柏林。”奥兰多镇定地向卫兵出示了证件,对方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就放行了。
哈里斯上校背着手在他包厢外的站台上踱步,说不出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些慌慌的空空的,甚至有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他并不是害怕,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只是现在那种曾经在炮火连天的战壕里感受过的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又回来了。
“哈里斯上校!”
上校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他认得这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他的预感从来不错。在这一刻,他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认命地回过头,对上了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两双眼睛同样的冷静镇定。
奥兰多举起带着消音器的手枪一枪击毙了上校,正中心脏,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发生的小小枪击事件。奥兰多收起手枪,借着旁边路过机车喷出来的白雾,迅速离开站台。
两天后的凌晨,即1944年6月6日,诺曼底登陆战打响了。
春末夏初的一天,奥兰多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小教堂。因为不是周末,所以今天教堂里没有几个人。奥兰多点起一支蜡烛,走到神龛前,跳跃不定的烛光里,他仿佛又看到了维戈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虽然他已经离开五年了,但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全都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祈祷片刻后,奥兰多放下了蜡烛,尽管维戈是自杀的,但他依然坚定的相信,维戈的灵魂就在天堂。
出了教堂,奥兰多沿着一条林荫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包东西,感觉有些吃力,他紧走几步:“要帮忙吗?”
那女子一回头,奥兰多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米兰达,好久不见了。”
米兰达看到奥兰多也特别高兴:“是好久不见了。”
奥兰多接过米兰达手里的东西:“这是你的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她叫丽芙,四岁了。”
听到这个名字奥兰多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伤痛,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眯眯地弯下腰问:“宝贝,我能请你妈妈和你吃晚餐吗?”
小姑娘仰起脸看着奥兰多:“可以,但你必须先请我吃冰激凌。”
两个大人都笑了起来,但不约而同的,眼眶都湿润了。在以往每个无眠的深夜,他们都曾想过,自己最好的年华最美的爱情都奉献给了这场战争,值得吗?他们的爱人用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胜利,值得吗?每每在心底的最深处,他们也常常会问自己,和逝去的伴侣比起来,活下来的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但看着一身粉红裙装笑得甜美灿烂的小丽芙,他们给出了自己答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当纯净的天空不再有战争的阴云,路边的鲜花争先恐后的开放,干爽的清风轻柔地拂过脸颊,他们由衷地感到,活着,真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