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里,维戈没有原由地从梦中醒来,外面安静极了,听不到一丝风声,只有自己和奥兰多的呼吸声在不大的空间里此起彼伏。水银色的月光从窗口投射进来,正好照在睡在地铺的奥兰多身上。维戈没有办法不去看那个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美丽的身体,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白天在花树下,他凝望自己的双眸。几度辗转反侧,他开始烦躁起来,用被单蒙住了头,依然无法入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奥兰多的呼吸变得沉重了,嘴里不断急促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维戈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身下床,轻轻拿开了年轻人搭在胸口上的手臂。刚要转身时,奥兰多猛然间大喊了一声坐起了身,维戈没有一点防备,被吓了一跳。
“奥兰多?”稳下心神后,维戈试探地拍拍他的肩头。后者没有任何的反应,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洞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还处在刚才的梦境中。维戈举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年轻人连续吞咽了好几下,侧头看看维戈,眨眨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可怕的梦。”说完他擦擦额头的冷汗,紧搂着自己的外套靠着墙上,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刚才,我梦见妈妈了。”
维戈借着月光燃起蜡烛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每天都想着要和她见面,梦见她很正常。如果不是我的话,你现在已经在法国了和她相聚了。”
奥兰多捧着水杯呆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后才一口气喝下去,把慢慢杯子还给维戈:“你不用这么内疚。我那天不小心把你给我的水搞丢了,又不敢喝别处的水,别无选择下才返回的,并不是有意要回来救你。而且,”说到这里,奥兰多咬住嘴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我去法国,根本不是去看妈妈,因为……因为在一个月以前,她就死了。”
维戈站在那里,局促地把杯子放下又拿起,略显生硬地说:“你去法国见谁,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欺骗。”
奥兰多瞥了他一眼,飞快地抓起自己的长靴套上,语气也冷淡下来:“我必须得走了,不能再留在这里。”
“现在?”
没有人给维戈答案,年轻人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捡起外套,坚决地拉开门走了。维戈跟出去,看着他急匆匆走过门前的空地,走过开满白花的栗树,在他跨进麦田时叫住了他:“你等等。”
奥兰多停了下来。维戈慢慢走过去,语气柔和低沉:“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理由再阻拦你,但起码应该等到天亮,这个时候上路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甚至怀疑。如果是刚才我的态度刺伤了你的话,我……道歉。”维戈说着说着就变得有些结巴:“……我独自生活的时间太久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给你安慰。”
好像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奥兰多的双肩一下垮了下来,手里的外套也滑落在地,随即他无力地坐在田垄上。看着年轻人哀伤的背影,维戈的心紧了紧,挨着他坐下:“有的事情,大概说出来能舒服一点。”
奥兰多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深色的眼眸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你无需向我道歉。其实你一直说的都很对,你那天说,我是个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即便是天亮了,我也没有勇气独自上路,我怕那些宪兵,怕被他们抓进监狱。”
“那天我只是……”
“不,我就是个胆小鬼,从小就是。”奥兰多猝然打断维戈的话:“小时候父母每次吵架,我都会藏到床底下,吓得发抖;到了都灵,那些大一些的男孩子欺负我,我从来没有还过手;十六岁了还躲在妈妈怀里无助的哭泣。”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在奥兰多脸庞悄悄滑落:“一个多月前,宪兵抓走妈妈,说她是烧炭党人的时候,我不敢阻拦他们,甚至不敢去监狱看望她。直到知道他们判了她死刑,我才鼓起勇气去了,可看到她被折磨的……”
奥兰多哽咽着不再说下去。维戈缓缓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搂着,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安慰方式。月光下,白色的花瓣无风自落,轻轻洒落在他们身后,这样的夜晚,不知有多少花朵在静静地绽放,又有多少在无声地飘落。
回到卧室各自睡下好半天了,维戈的脑海中还不断回响着刚才奥兰多的那些话。月光的渐渐淡出了这间卧室,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法国。”维戈轻声说,他知道年轻人和他一样,根本无法入睡。
“可你的麦子还没有收完。”
“事情总要有轻重缓急。”
奥兰多在那边沉默了一阵:“不能那样。妈妈说过,农民的所有指望就在每年的收获季节。你的病还没完全复原,我应该先留下帮你。等麦子收完了,我们再去法国。反正妈妈嘱咐让我办的事情我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再拖几天也没什么。”
“也好。”维戈无法拒绝年轻人的提议。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正希望如此。
“你是用什么方法医好了我的病?你也是医生?”过了一会儿维戈又忍不住问起来,这有些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这么好奇过。
奥兰多打了两个呵欠:“我曾经学过一个阶段的医学,因为不敢上解剖课,最终还是放弃了。在学校的图书馆,我无意在一本英国人写的医书上看到,生活在印度的人就是将烈性酒烧热,在病人身上反复摩擦,治疗瘟疫,至于效果如何,书里并没有说。那天我回到这里,看到你倒在树下……”年轻人的话没说完声音就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维戈也只能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也进入了梦乡。
麦收进行的很顺利,三天后维戈家的房前屋后全部都晒满了脱粒过的麦子。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维戈今年的收成真的可以说是颗粒归仓。当然,如果没有那场暴雨,维戈和奥兰多之间的关系也许会永远纯洁下去,不会有质的改变。如果没有……前面已经提过,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为历史,历史是不可能改变的。
那场暴雨来得没有任何预兆。大半天的时间里,天空一直是万里无云。他们在栗树下打了个盹的功夫,浓重的阴云便布满了天空。两声炸雷后,暴雨倾盆而下,等把最后一袋麦子放进储藏室,他们浑身上下已被浇了个透湿。
维戈顾不上去脱下湿衣服,先在衣柜里给奥兰多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裤。在客厅,奥兰多已脱下了湿答答的衬衣,坐在他们平时吃饭的桌子旁,笨拙地给自己包扎伤口。维戈心里一阵内疚,这几天来,奥兰多不是照顾生病的自己,就是帮着干农活,晚上还睡在冰凉的地铺上,这些事让他忘了奥兰多手臂上还有伤。他拿过一条干净毛巾,默默走过去,接过奥兰多手里的绷带,细心地给他包扎好,并用毛巾轻轻拭擦掉他身上的雨水。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以至于维戈能感觉到年轻人温热的呼吸荡在自己脸庞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因为淋雨而散发出来的凉气,他的眼睛紧盯着年轻人裸露着的、结实的胸膛,一股灼热不可抑止地涌向下身,喉咙里不时发出几声奇异的响声。抬手抚上年轻人的脸颊时,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维戈确认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渴望看到的情感和欲望,他慢慢抬起奥兰多的下颌,低头吻下去。两人双唇相触的瞬间,维戈身上那股燥热就以燎原之势燃烧起来,迫使他加重了吸吮的力度。一阵闷雷滚过他们头顶,奥兰多猛然惊醒,用力推开了维戈,站起来想离开却被桌子绊倒。他慌乱地站起身,抓过维戈拿来的衬衣,套在身上:“不,别这样,我不是,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
“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是那种人?十六岁那年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躲在你妈妈怀里哭泣?”维戈喘着粗气反问。奥兰多脸色绯红,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定,不再后退反倒扬起下颚看着维戈:“你总是这样吗?说话如此直接?我……”
维戈不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不由分说地覆盖住了他的双唇,一只手搂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摸下去,隔着潮湿冰凉的裤子,揉搓着那已经高昂的欲望。奥兰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来,但维戈不断用舌头肆无忌惮地侵犯着他的敏感点,最终他战栗着放弃了抵抗,任维戈褪去了身上的衣服。窗外雨越下越大,室内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几乎全部隐没在狂乱的风雨中。
第二天太阳升的老高了维戈才起床,这在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他不忍心去打扰还在熟睡中的奥兰多,一个人悄悄来到了储藏室,把昨天淋湿的麦子晾到了房顶。经过昨天暴雨的洗礼,天空更加的纯净蔚蓝。栗树花瓣在风雨中飘落了大半,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焕发着勃勃生机。
晒完麦子,奥兰多还没有醒来,维戈上床趴在年轻人身上,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懒虫,该起床了,都快中午了。”
奥兰多慵懒地睁开眼睛,连连打着哈欠:“你压着我,我怎么起来?而且,我感觉很不舒服。”
维戈连忙坐起来:“你哪里不舒服了?让我看看。”
“好像是头发和指甲。”
维戈又欺身将年轻人压在身下,这次年轻人似乎早有准备,先咬住了他的嘴唇,两个身体又纠缠在一起,直到都感觉饥肠辘辘了,才离开了凌乱不堪床铺。
去厨房前维戈体贴地问了一句:“早餐想吃点什么?”
奥兰多梳理好有些凌乱的头发,看看外面的天色:“应该是午餐才对。随便,我吃饭没那么大的挑剔,只要能吃饱就行。”
维戈不以为然地咧咧嘴,正要说什么,发觉奥兰多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对劲,他回过头,宪兵队长卡维拉已出现在他家门口:“蒙坦森医生,有件事……他是谁,医生?”
宪兵队长眯起眼睛,警惕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维戈嚅嗫着,不知道该如果回答这个问题,几乎就在下一秒,有人将他大力推向宪兵队长,猝不及防下,他和卡维拉队长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下一刻,房间中那张桌子就压到了他们身上。维戈大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是被人从桌子下面拽出来的。
“那家伙从窗口跑了,快去追。他跑不远,必要的时候就开枪,但不要命中要害!”
几名宪兵也从窗口追出去后,宪兵队长狼狈地整整自己的军装,咬牙切齿地看着维戈:“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下你麻烦大了。”宪兵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上来两名宪兵用绳索将维戈紧紧捆住,并开始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牢房里比维戈想象的要明亮干燥一些,从石墙的上方钉着铁条的窗口望出去,还能看到瓦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奥兰多蜷着身体躺在角落里的一堆干草上,听到有人进来才慢慢坐起身,盯着维戈看了几眼,又疑惑地眨眨眼睛。随着一阵哗啦的镣铐声,他就扑到维戈怀里:“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会来看我。我就知道……”
维戈紧紧搂住他,一时间只觉得眼眶发涩,喉咙发紧,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松开手,仔细端详起奥兰多的脸色:“他们打你了?”
奥兰多摸摸嘴角的淤青:“没有……刚开始打了两下,可能是我的喊声太大了,他们受不了,就放弃了。其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维戈,你有没有带吃的,我快饿死了,这里的饭根本没法下咽。”
“没有,我没有想到这些。”
看着奥兰多沮丧和失望的样子,维戈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先轻吻了一下奥兰多额头上的伤痕,再捧起他的手,小心地吻过那被镣铐磨得红肿的手腕:“对不起,让宪兵抓走的那个晚上,那时我不知道你自首了,还在心里不停的咒骂你。”
奥兰多明亮的眼睛里升起了一层薄雾,他吸吸鼻子,而后靠上维戈的肩头:“一开始我没有想过要自首,我害怕极了,到现在还是,可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我不想害你,更不想你恨我。”这到这里,他抬起头警惕地看看门口,拉着维戈来到角落,压低声音:“我那件长外套……”
“我已经收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奥兰多在维戈唇上飞快地吻了一下:“我就知道。外套的衣领里面一张支票,你把它送到法国,找一个叫肖恩·宾的人。那些烧炭党人就隐藏在阿尔卑斯山里,挨着边境。”
维戈听着有些发懵:“挨着边境的山区那么大,到哪儿去找你说的那个人?而且我也不认识他。”
“我也不能确认能不能认出他来,妈妈的朋友那么多。被抓前把支票缝进衣领里的那晚,她说,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确认他是不是肖恩·宾。”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放了你,到时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奥兰多的眼神立刻暗淡下去:“不能再耽搁了。本来早就该送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胆怯,那些钱大概早就换成武器了。”说着说着,他低下了头,等重新抬起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了一种维戈没有见过的坚定:“维戈,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能活到现在,还认识了你。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天,我特别快乐。”
维戈迟疑了,其实他知道留在都灵也不能给奥兰多任何帮助,最多只能给他一些心里的慰藉;但如果能找到肖恩·宾,也许他们那些人有办法营救奥兰多也说不定……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彼得推开牢房门:“快走,我们监狱长回来了。”
维戈不敢多耽搁,他又抱了抱奥兰多,吻吻他的额头,转身跟着彼得离开。
黄昏,维戈又去了彼得家,归还那身看守服。除了给彼得带去一瓶上等的好酒以外,还给奥兰多买了不少吃的。虽然他很想亲自把这些东西交到奥兰多手里,但他清楚,近期不大可能有机会去看奥兰多了。
彼得拿起那瓶酒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很想收下你的礼物,可惜,不行。”
维戈一听就急了:“为什么?”
“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庭审判,不光他一个,在市政厅。今天去我们头去开会就是说这个的。”
“可他不是……会给他们定什么罪?”维戈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彼得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缓慢地说:“他们不会手软的,我见过比他更年轻的,都被判绞刑。很遗憾,我帮不了你什么。”
夜幕降临。
在栖身的旅店里,维戈点起了蜡烛,坐在窗前擦拭着手里的火枪。这把枪是他用来防身的,几乎没有用过,看来这次要派上用场了。只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劫狱无异于送死,但如果明天能在市政厅制造一场混乱,救出奥兰多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在脑海中设想着一个比一个大胆的计划,就是不去想这些计划的可行性和严重后果。
痛苦的等待和无尽的煎熬让黑夜显得格外漫长,可维戈知道,此刻奥兰多一定忍受着更大的痛苦和煎熬,没有几个人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还能保持镇定,况且他还那么胆小。大概奥兰多去自首时,就知道会是这样残酷的结果,可他还是去了。
深夜了,维戈吹熄蜡烛,和衣躺下,脑海中反复回味着和奥兰多在一起的种种——相识之初的扭打,花树下的对视,雷雨天的激情碰撞,还有中午分手时奥兰多哀伤的眼神……
这个早上,似乎整个都灵城中的人都倾巢而出了,市政厅门口如同集市般的热闹。维戈夹杂在人流中毫不起眼,顺利躲过了那些士兵的搜查,混了进去。大厅里,数十名士兵举着枪在审判台前组成了一个隔离带,人群根本无法靠近。当犯人们被士兵押上来的时候,人群开始涌动,趁着这个机会维戈努力挤到了最面前。在一排带着镣铐的犯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奥兰多,奥兰多的脸色异常苍白,眼角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开始宣判了,四周安静下来。法官的语调短促而冷漠,被他宣判过的犯人无一例外都是死刑。
“不,你们不能这样!”一声尖锐的喊声从维戈不远的地方传出来,立刻有士兵上前用枪托在那个女人身上击打,直至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法官大力敲打了几下,继续面无表情地读下去。
“奥兰多·布鲁姆,叛国罪,绞刑。”
虽然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听到这句话,维戈的心还是被刺穿了一样痛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摸摸怀里的火枪,这时有人在身后大力推搡了他一下,一个男人强行挤了过来。那人的年龄和维戈差不多,目光炯炯有神,锐利明亮,维戈浑身哆嗦了一下,想起奥兰多昨天说过的那句话: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不是肖恩·宾。
审判还在继续,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惊叫:“大家快去看,广场那边有人得瘟疫了。”
还没得人们有所反应,犯人中就有一个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站在前排的女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场面立刻开始失控。
这是维戈一生见到的最混乱的场面了,瘟疫肆虐了那么久,人们早就是谈疫色变,包括那些士兵,扔下手里的枪和平民们一起夺路而逃。趁着混乱,维戈冲上去拉起奥兰多就跑。跟随着慌乱的人流刚出大门,就有一双大手,拉着他们拐入一条小巷,进了一个外部装饰豪华的两层建筑物里。
屋子里的陈设也相当奢华,连楼梯上铺着的地毯都特别精致。肖恩·宾领着他们来到二楼,找出工具,着手给奥兰多打开镣铐。维戈不安在站在窗前,不时把窗帘撩开一条缝隙,看看外面的动静。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肖恩·宾抬起头看了维戈一眼。
“可是我觉得,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这是正常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一定会派军队沿途追击,不等我们到法国就会被铺,那时他们可以不用审判就把我们绞死。”说话间肖恩·宾凿开了镣铐,奥兰多的双手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紧紧抱住维戈。
不得不佩服肖恩·宾的机智,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确实没有受到任何骚扰,但维戈的心情却越来越焦虑,因为出现在市政厅门外广场上的病人不断在增多。奥兰多看出了他的心思,从地下室的酒窖中找出了不少的烈性酒。
“你们想干什么?”刚从外面回来的肖恩·宾拦住了他们。
“出去救他们。”奥兰多简单的解释着。
“你不要命了?审判那天,很多人都见过你。上次我就是去了趟英国,没有能及时赶回来营救你母亲。这次无论如何你必须听我的。”说完这些,肖恩·宾大力夺过奥兰多手里的竹筐,塞进维戈手里:“如果你真在乎他的安全,就别让他干这种蠢事。”
维戈明白肖恩·宾是对的,可作为一个医生的良知让他无法见死不救,他转过脸看看奥兰多,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我要和维戈在一起,你……”奥兰多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肖恩·宾击昏在地,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维戈:“我已经安排好了,天一黑就带他离开。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维戈木然点点头,抱着酒瓶离开了这间屋子。等他忙碌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再来敲门时,这里已是人去楼空。晨光里,维戈看着空旷的长街,心里也空荡荡的。
在教会的帮助下,都灵城里的病人全部都送到了隔离区,维戈和所有的医生们一起又奋战了近两个月,这场肆虐了三个月多的瘟疫才算是过去了。盛夏季节,逃离的家园人们开始陆续返回。这原本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季节,可到处仍是一片死气沉沉。
快走到家了,维戈远远就看到了门前那棵栗树,还有那块属于他的慢坡地。田地里玉米杆已经长到有半人那么高,和周围长满荒草的田野形成鲜明的对比。等走近一些了,他看到一个人在玉米田里锄地,那人听到脚步声站起身,看到维戈后立刻扔下手里的锄头,几步跑过来,一下扑到维戈身上,险些将他扑到。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太意外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激动还是什么,维戈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宾……他怎么会放你走?”
“开始他是不愿意,我几次试图逃跑都被他给逮回去了,还说我要是不喜欢留在法国,就送我去英国。我告诉他,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同伴,因为我怕死又怕痛,继续留下来一定把他们出卖光光。最后他没有办法了,只好让我离开。不过我走时,他说了有机会就会来看我们的。”奥兰多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挂在维戈身上,维戈环着他,也舍不得松手。
“这些都是你种的?”
“不是,我来的时候已经种好了。那个抓你的什么队长,他来过两次。你说他有多笨,还问我是不是你雇佣的,我说是,他就告诉我,看到有草长出来了就除掉。”
维戈笑出了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笨的那个是你吧,傻瓜。我都怀疑你分得分不清草和玉米苗的区别。”
奥兰多也咧开嘴笑了:“开始时是分不清,后来分清了,因为玉米苗长得快嘛。”
维戈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吻了下去。在他们身后,那棵栗树的树叶已经很茂盛了,可以预见,明年那一树白花下,不再只是维戈一个人孤单单的身影了。
END
一路上,身后的几名宪兵推推搡搡,维戈不断被他们掀倒在地又被粗鲁地硬拽起来。几天前就在这片田野边,维戈曾亲眼见证了宪兵们的暴行,想到也许每个垄边沟底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他就恐惧不已。还算走运,他被活着带到了镇上的宪兵队驻地,直接给推进了审讯室。
“说吧,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那个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卡维拉队长脱下沉重的军服上衣,甩给手下,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他只是告诉我,是去法国看望他的母亲,其余的什么也没告诉我。”维戈紧张地舔舔干涸的嘴唇。
“你的意思,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维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宪兵队长举起马鞭在桌子重重抽了一下,维戈吓得差点跳起来。
“去法国去看他母亲?你当我是白痴?那个女人上个月就被处以绞刑了。她顶着伯爵夫人的身份做掩护,到处进行不法活动,给那些叛乱分子提供资金,购买武器,发动武装叛乱。有一大批流亡分子就藏匿在阿尔卑斯山里,她儿子去法国一定是去投靠他们,想搞新的阴谋。本来他一直在我们的监视范围内,就是在你家附近才被他甩掉的。窝藏烧炭党人的后果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现在,你还认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维戈嗫嚅着。卡维拉队长提着马鞭走过来,凑到维戈面前:“医生,我的鞭子会让你想起什么也说不定呢。”
“不!”维戈惊恐地向后退缩,却被身后的宪兵挟制住了。
“再给你最后……”突然间卡维拉队长的脸色变得异样,很快他就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全身抽搐。他的手下看到这些症状,明白是怎么回事,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
“快解开我,如果你想活命的话。”这时维戈反倒冷静下来,背对着宪兵队长蹲了下去。
“我……不能那样。”卡维拉队长痛苦地蜷起身子。
“那你就躺在这里等死吧。”维戈近似冷酷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别走,医生……救救我。”宪兵队长努力挣扎着站了起来,用身上的匕首割断了缚着维戈的绳索,随即他就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呼吸急促。维戈果断地割开队长的衬衣,冲着那几个朝门里张望的宪兵喊道:“快,生火。再去找酒,烈性酒,随便什么烈性酒都行!”
那几名宪兵不明就里地相互看看,然后四散跑开,很快就找来了维戈需要的东西,就在这间审讯室里燃起了火堆。
后半夜,牢房里又阴又冷,角落里几只胆大的老鼠开始活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维戈对这些都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般呆坐在墙角,事实上从昨天傍晚被关在这里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这期间,他曾不断的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人,却根本无济于事;也曾为那人的行为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企图让自己坦然一些,结果却更让他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一种被出卖和抛弃的屈辱感逐渐占据了他的内心,折磨着他已十分衰弱的神经,直到第一缕晨光照进牢房,他才缓缓闭上酸涩的双眼。
中午两名宪兵来到牢房将维戈带了出来。从阴暗的牢房来到户外,他的眼睛还适应不了正午刺眼的阳光,几乎被人推着上了一辆马车。行驶过程中维戈没有询问他会给带到哪里,是押送到监狱还是去绞死,似乎这些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了。行进了一个多小时,马车停在一片开阔地上,从窗口望出去,画着教会标记的白色帐篷一眼望不到头。带维戈来的宪兵打开车门:“医生,你到了。这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个隔离区有很多病人,他们需要你。”
维戈动作迟缓地下了马车,面无表情地走向那片帐篷。
“医生,我们队长让我转告你,离政治那玩意远点,那真的会要你的小命。”
维戈身体僵了僵,停下脚步,再回过头来,那几名宪兵已驾车离开。
除了维戈以外,这个隔离区还有不少来自罗马和米兰的医生,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每天玩命的工作。这些日子里,他不是累到极致绝不去休息,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日出日落,他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下过了一天又一天,时间再次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直到某一天,给他做助手的玛利亚修女实在忍无可忍了,连拉带拽地将他拖出了帐篷:“太不像话了,医生,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就算你想糟蹋你的身体也不该拉上我。你现在就去给我休息,立刻,否则我叫人把你绑在床上。如果你不信的话尽可以一试。”
维戈有些心虚地举手妥协,疲惫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他一副虚弱的样子,玛利亚修女不忍心再说什么,转身去给他准备午餐。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维戈身上,倦意很快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似乎他又在做梦了,又梦见了那个他永远也不想见到的人。半梦半醒中几匹快马从他面前的小路上飞驰而过,杂沓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他甩甩头,慢慢站起身,打算回自己的帐篷休息。这时那几个骑手又返了回来,其中一个跳下马背,走到维戈面前:“真的是你,医生,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卡维拉队长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我返回是想……哎,当面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及时治疗,我现在现在大概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天职。”维戈勉强扯动一下嘴角:“而且,该说感谢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宪兵队长不解地皱皱眉,继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那件事?你不必感谢我,我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因为我们已经抓住了那个人,确切地说,是他来自首的。现在他已经被押解到都灵了,大概过不了多久……”
维戈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很快就淹没在一片黑雾之中,随后发生的了什么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玛利亚修女陪着他。
“修女,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送你回家。维文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了,留在隔离区很容易被感染。幸好那几名宪兵知道你家在哪里,神父就让我跟着他们一起送你回家。”
维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失去意识前的那段记忆逐渐苏醒,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猛然坐起身:“请停下。”
马车刚停下维戈便跳下来:“队长,修女,不用再麻烦你们,这里已经离我家不远了,我自己可以回去。队长,烦劳你派人送一下修女吧。”
不等宪兵队长和修女有所反应,维戈便果断地转身走向田野,抄小路朝他家的方向走去。卡维拉队长和玛利亚修女面面相觑,没人能搞得清这个沉默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家里还保持着维戈被宪兵带走时的样子,窗户大开着,桌子和长凳倒翻在地,到处落满了灰尘,一片狼藉。在镜子里 ,他看到一个满脸胡须,头发凌乱不堪,面无人色,双眼布满血丝的中年男人,无法相信那就是他自己。呆立了片刻他才醒悟过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奥兰多那件外套依旧挂在那里。维戈双手有些颤抖地取下那件外套,紧紧搂在怀里,巨大的内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彻骨之痛压抑得他喘不上气来,脑海中回想着奥兰多说过那些话:“我怕那些宪兵,怕被他们抓进监狱……我鼓起勇气去看妈妈……可看到她被折磨的……”
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抬眼望出去,那棵栗树上的白色花朵早已全部凋谢,翠绿的树叶迎风招展。收回目光时维戈的神情已变得坚定,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仔细地把外套叠好,用一块干净布包裹起来,钻进储藏室,打开放麦子的箱子,将包裹深埋进去,又在箱盖上堆起一件件农具。随后他洗了个澡,刮掉脸上的胡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找到自己的火枪放进将要随身带着的包里,关好门窗,直奔镇上的宪兵队驻地。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宪兵队长困惑地看着这个一小时前才和自己分开的中年男人。令他奇怪的不仅是对方提出的要求是那么的匪夷所思,而且此时这个男人看上去和一个小时前简直就是判若两人,难道仅仅是他刮掉胡子的缘故?
“我想去看看他。”中年男人的眼睛里都透着少有的镇定。
“医生,我不是让手下转告过你了吗,离政治远点。你是不是看你的麻烦还不够多?”
“那是我的事情,队长,你只要告诉我他被关在都灵的哪座监狱里就行了。”
宪兵队长的神情变得阴冷:“别忘了你在和谁讲话。依着我的脾气,该狠狠抽你一顿鞭子才能让你记住教训。好了,你走吧,别给人说过你来过这里,更不要再别人提及这个荒唐的念头,否则被关进都灵监狱里的人会是你。”
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宪兵队长恼火起来:“医生,你总是逼着我失去耐心。再不离开,我就让手下把你扔出去了。”
中年男人灰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沉静的光芒,和上次在这里时的惊恐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毫不畏惧地向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卡维拉队长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最后还是败下阵来,避开对方的目光,拉过一张纸,抽出鹅毛笔写了几行字,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些咬牙切齿:“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现在我们俩扯平了,下次我不会再对你客气。照这个地址,去找一个叫彼得的人,他是我老表,就在那个监狱做看守。哼,这不知是你运气太好,还是你倒霉的开端,谁知道呢,反正和我无关。拿去,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都灵对维戈而言并不陌生,为了购买药品,他每年都要来这里好几次。按照卡维拉队长提供的地址,他很轻易就找到了那个叫彼得的人,那是一个蓄着大胡子,一脸诚恳的矮胖子。看完卡维拉队长的字条,上下打量了维戈几眼,认真思索了片刻,彼得挥挥胖手,让维戈回旅馆等消息。
又度过了一个难捱的不眠之夜后,第二天中午彼得就出现在维戈所在的旅店,拿出一身脏兮兮,还散发着霉味的看守服让维戈换上。看维戈犹豫不绝的样子,彼得扶了扶眼镜:“快点吧,不穿这个你根本别想混进去。要我说,你真够幸运的,要不是我们头今天去市政厅开会,你大概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有机会。”
维戈不再犹豫,迅速套上宽大的看守服。彼得又唠唠叨叨叮嘱了半天,这才带着维戈走街过巷,来到一个高大的城堡前。由于建成的年代久远,城堡的外墙被雨水冲刷的晦暗斑驳,厚重的石墙上嵌着一个个钉着铁条的小窗。高耸的塔楼上站着两名士兵,看了他们一眼就命令下面打开了铁门。
即使是夏日的中午,监狱的走廊里也是光线黯淡,到处弥漫着腥臭的潮湿气。听到某个角落里传出来一声声模糊的惨叫,维戈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时候他竟然迟疑起来,自己真的做好了要去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吗?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彼得停下了脚步,用钥匙打开一件囚室的铁门,冲着无声地维戈使了个眼色。维戈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踏进了那间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