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狂沙
从表面上看,远处的那个村落和散布在撒哈拉地区的任何一个村落没什么区别,银色的月光下,整个村落显得特别静谧,让人无法将这里和赛义德的匪巢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那是穆萨队长派出去的侦察员跟踪了好几个星期的结果。
此时的维戈,从表面上看也很平静,其实从下午接到命令开始,他的内心就像是着了火似的煎熬着,现在的他已无法接受和奥兰多兵戎相见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不断祈祷,奥兰多今晚无论去哪都好,只要别在这里。他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突然间他的手停了下来,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这不可能,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他定了定神,又重新看过去,没错,那就是奥兰多的头巾。权衡犹豫再三,在穆萨队长正准备下行动命令的时候,他开口了:“队长,我觉得,这里不对劲。大概……有埋伏。”
穆萨队长疑惑地看着维戈,接过他递过来的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番:“如果是这里过于的安静让你怀疑的话,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撒哈拉。”
“队长,你看村后,那几棵棕榈树。”
穆萨队长依言转移视线,在靠近村子的一棵棕榈树上,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深色布条在晚风中飘动,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察觉:“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信号?维戈,单凭这个,你就得出这里有埋伏的结论?”穆萨队长满腹疑惑地转向维戈。
“队长,现在我无法给你一个圆满的答案,我也知道单凭那个无法说服你。但请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们今晚不能贸然行动,更不能拿士兵们的生命去冒险。”维戈不无焦虑地说。穆萨队长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赛义德近期频频在这一带活动,这和他以往的作风大不一样,而自己却大意的忽略了这一点,妈的,这个老狐狸。
一声令下,队伍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撤离出这片戈壁。返回的路上,维戈没有丝毫释然的感觉,反倒越发的不安和沉重。回到驻地,天已大亮,队伍就地解散,休息一天。维戈没有回自己的住处,直接去了铁匠铺后面的那个小屋,如他所料,奥兰多没在这里。躺在奥兰多的床上,鼻息间满是爱人清新独特的气息,更让维戈如坐针毡。他见识过赛义德的行事作风,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一旦奥兰多的行为给他察觉,后果不堪,想到这里,他就再也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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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昨天晚上的记忆和指南针的指引,日落前维戈终于找到了那个村落。残阳斜挂在那几棵棕榈树的后面,那条蓝色的头巾依旧还在迎风飘扬。强劲的燥风吹动着地上的沙石,沙沙做响,风中夹杂着让人无法忽略的血腥味。维戈握紧手枪,跳下马背,警惕地推开一户人家的院门,无声地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连续走了几家都是这样,到处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看来,赛义德已暂时放弃这里了。
太阳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天边一片血红,给低矮的院墙,拱形的屋顶和维戈的身上都抹上了一层暗红色。在一个马厩前,维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认出了那匹身首异处的马正是奥兰多的,他先是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就开始了慌乱的寻找,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才能保持呼吸。猛然间,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似的,再也挪不开一步,村口的一根石柱上绑着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头无力地低垂着,深栗色的头发在晚风中无助地飘动。即便是这样酷热的天气里,维戈也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心底升起,他僵硬地走过去,哆嗦着摸出身上的短刀,割断绳索,那人软软地倒进自己怀里。风声消失了,维戈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抬起手,慢慢拂开那人凌乱的头发,这该是个梦,这个脸色灰青,呼吸微弱的人不该是奥兰多,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呼唤毫无反应?
维戈不知道自己这样绝望地搂着奥兰多过了多长时间,等意识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他轻轻拭掉奥兰多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慢慢吻下去,用舌尖一点点撬开他的牙关,反复轻咬着他毫无血色的双唇,怀里的人一定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维戈连忙拿起手边的水袋,耐心地给滴进他嘴里。看到奥兰多最终将水吞咽下去,维戈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是欣喜的。
夜幕再次降临撒哈拉,温度也随着降了下来,连风这时也变得柔和起来。在维戈怀里,奥兰多渐渐转醒,他费力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边:“那边,怎么了?”
维戈回头看看那片冲天的火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爱人搂得更紧了。
“你烧了他的村子,他会杀了你的。”
维戈哼了一声:“我还怕他不来呢!”
考虑到奥兰多的安全问题,维戈原本打算重新给他找一处房子安顿下来,可奥兰多非常执拗,坚持要住在原来的地方,维戈只好依了他。给奥兰多处理伤口的时候,维戈半天下不了手,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把粘连在伤口上的长袍褪下来而不加重他的伤势。奥兰多拿过维戈手里的毛巾,轻抚着他的脸颊:“这些伤口就留给我好了,你去集市上卖点外敷的药回来。”
看维戈还在原地,他站起身:“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和我以前受的伤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别站在这里了,记得再买点吃的回来,我饿极了。”随即他推搡着维戈出了里间,在里面反锁住了房门。
太阳出来了,撒哈拉的天空一如往日的蔚蓝。在这片纯净的天空下,维戈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心疼得无以复加,他理解奥兰多的做法,他是不愿意让自己再面对那些可怕的伤口,再为他难过,结果却适得其反。
回到小屋,奥兰多已经睡下了。从他粗细不均的呼吸上维戈知道他没有睡着。他挨着他躺下,轻轻搂住他。过了一会儿,奥兰多靠了过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把脸埋进维戈的胸口。维戈的眼睛又酸涩了,他一遍遍抚摸过奥兰多的头发,最后将他拥进怀里,两个身心俱疲的人就这样相拥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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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维戈的辞职,穆萨队长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似乎这已在他意料之中,并且,他对那晚的事情只字不提,一番客套的挽留后便关切地问起维戈以后的打算。维戈轻描淡写地说回到欧洲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两个人又说了一番无关痛痒的话,维戈起身告辞。临出门前,穆萨队长又叫住了他,稍稍犹豫片刻,他走过来,用西方人的方式和维戈拥抱了一下,说了声:“保重。”
晚上十点,王宫大门准时关闭,维戈悄然推开房门,确认四周无人后便迅速穿过长廊,干练地翻过高大的围墙。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必须如此,傍晚时穆萨队长的欲言又止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定得小心谨慎,不能再把危险带给奥兰多。
白日里喧闹的集市这时早就安静下来,因为是在斋戒期间,街上少有行人。穿过一条逼仄的小巷时,维戈警觉地停下了脚步,身后那种不自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维戈耸耸肩,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拐出巷口后他猛然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枪对准了身后的人,对方的反应快得出奇,立刻下了他的手枪。借着路边人家窗口上透出来的灯光,他看清了来人的相貌,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别紧张,长官。”还是以前那种冷峻的口气,但今晚维戈没有从赛义德身上感觉到那种凛冽的杀气:“我来找你,没有恶意。”
“那你想干什么?”
赛义德把手枪扔还给维戈:“我只想知道,奥利现在怎么样了?”
维戈的枪口再次对准了对方:“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别忘了,他差点死在你手里。”
赛义德从容地拨开手枪:“你懂什么?无论是谁,出卖我就得付出代价。况且,想要毫发无伤的退出,根本是不可能的。”
维戈稍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其实奥兰多说话的口气和赛义德很像,他慢慢收回手枪:“奥利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要复原还得些日子。”
赛义德显然是松了口气,轻声道了声谢谢,蒙上头巾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看上去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佝偻疲惫。不知怎么的,维戈竟快步追了上去:“喂,你等等……”
推开小屋的门,一股油馕特有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奥兰多坐在小桌旁,正用一把匕首熟练地切开一个焦黄香脆的油馕。维戈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你做的?”
奥兰多得意地扬起下巴,翘起嘴角笑了笑。维戈紧挨着他坐下,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你要做的是卧床休息。再说,集市上……”
奥兰多拿起一块油馕塞进维戈嘴里,又将一罐新鲜的牛奶放在他手中,维戈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吃完简单的晚餐,奥兰多刚站起身,维戈就把他拉进怀里。
“维戈,出什么事了?”奥兰多皱了皱眉头,从维戈进门,他就发现他今晚不对劲。
“奥利,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已经,辞职了。”
奥兰多顺从地点点头。
“你也不问问,我会带你去哪里?”
“去那里都可以,只要是和你在一起。”
维戈松开手臂,凝视着他的爱人:“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些不公平吗?你总能一眼就看出我的想法,而我,总是那么迟钝。刚才我见到赛义德,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坚持留在这里,你知道他会来找你,对吧。”
奥兰多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问。沉默片刻,他缓步走到窗前,抬头看着浩瀚的夜空。维戈跟了过去:“很难相信,有一天我和赛义德之间的谈话也会是心平气和的。他中过我一枪,我又烧了他们的巢穴,而我们,都曾险些死在他手里。能让我和他讲和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我们共同关心的人。分手的时候,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无论什么时候需要他的帮助,就去找他,他说你永远都知道在那里能找到他。”
一丝释然的笑容掠过奥兰多的嘴角,他转过身拽着维戈的领子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猛地吻了上去。维戈对他这种匪徒作风早已适应得不能再适应,立即毫不妥协以于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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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维戈在撒哈拉收获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收获同样丰富。这些物质财富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苏丹赏赐的,回到欧洲后,他要和奥兰多开始新的生活,这些可是必不可少的。可如何把这堆财富带回去还真是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就在维戈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回过头来,萨曼莎王妃已走了进来:“蒙坦森教官,能和你谈谈吗?”
维戈暗自叹息了一声,他很清楚王妃来的目的。在他们决定要离开后,奥兰多曾冒着很大的危险见过他的姐姐,不过他没有向维戈透露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当然可以。很抱歉,我这里有些凌乱。想喝点什么?”维戈清理掉椅子上的杂物,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可王妃连那把椅子看都没看:“不必麻烦了,我占用不了你多少时间的。看来,你真的是要离开这里了。”
“是的。船票……”
“你放过奥利好吗?算我求你。”
维戈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他愣了一下:“王妃,你的意思……”
萨曼莎王妃根本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奥利告诉我,他要和你一起走。他,居然还告诉我,他爱你。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蒙坦森教官,我知道,和欧洲比起来,这里的生活枯燥乏味,但不能因此就随便找一个什么人,把他当成你的猎奇对象。不,蒙坦森教官,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王妃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奥利的生存环境虽然很复杂,但我知道,估计你也能看得出来,其实他很单纯,从小他又缺乏家人的关爱,你所谓的关心,很容易让他产生误解,甚至是幻想。”
“王妃,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
“那是什么样的?蒙坦森教官,我不会看错的,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和奥利在一起无非是想满足你的某种欲望罢了。一旦有一天,你厌倦他了,就会抛弃他。你想过他的感受吗?”
维戈被她的话深深刺伤了,然而面对他深爱着人的唯一的亲人,他即不能发火又无从解释。门外响起了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提醒他尽快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谈话,尽管他知道这哨声和自己已没有关系了,他努力保持着一位绅士应有的礼貌:“对不起,王妃,队伍要集合了。我们的谈话就先到这里。”
还处在激动情绪中的萨曼莎王妃咬着嘴唇,愤愤地盯着维戈,听着窗外传来的一阵阵口令声,最终不甘心地转身离开。维戈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他无力地靠着书桌,揉揉眉心,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以想象,他们姐弟间的谈话是什么样的,如果王妃能说服奥兰多就不会这么气急败坏的来找自己,和他相比,奥兰多受到的伤害应该更厉害。
门口士兵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维戈只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偏偏是在他脆弱的时候。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不,自己一定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深深呼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他冷静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他面前,提着镣铐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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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国家独立以来,赛义德匪帮就是苏丹唯一的心腹大患,对于任何和赛义德匪帮有来往和勾结的人,苏丹向来不会心慈手软。维戈即不愿对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做出解释,又拒绝说出匪徒的藏身之所,他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苏丹把他交给了专门负责国家安全的防务大臣,那人手下有一群雇佣兵,对付那些顽固不化的犯人,这些人有的是办法。然而,两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在这个犯人身上什么也没有得到。苏丹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下达了处决维戈的命令。
开斋节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在撒哈拉并不常见。快到中午,监狱外的广场上就聚满了人。和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一样,撒哈拉的男人们喜爱热闹和血腥,犯人在被乱枪射杀前后绝望的挣扎和垂死时的抽搐都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乐趣。今天要处决的犯人似乎特别的重要,细心的人一到这里就发现,今天广场上的士兵比往常多得多,而且都是雇佣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大风掀起的沙尘不断扑进人们的眼睛,他们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所以,当犯人被带出来的时候,人们便迫不及待地向前涌,他们都想看看,这个据说是赛义德匪徒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让人们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匪徒竟然是个金发的外国人,他身上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且破烂不堪,可以看到一道道重重叠叠的可怕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两名士兵将犯人拖上行刑台,牢牢地绑在一根立柱上。就在人们为犯人失去意识而感到遗憾的时候,他们吃惊地看见,犯人已顽强地抬起头,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似的,目光慢慢扫过人群。
负责监刑的防务大臣用嘶哑的嗓门大声宣读着判决书,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们的嘈杂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大。判决书很快就宣读完毕,一队拿着步枪的士兵列队走到了犯人面前,人群安静下来,等着防务大臣下令开枪。
远远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似有千军万马朝这个方向奔涌,天色骤然变暗,一位老者大喊了一声“沙暴来了”,人们立刻惊恐的开始四散,士兵们也有些不知所措,防务大臣见状连忙命令士兵开枪。这时,滚滚黄沙中奔出一群骆驼,正准备开枪的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撞的一个个人仰马翻。随着几声清脆的枪响,离犯人最近的几名士兵应声倒地。防务大臣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一个骑着马身穿蓝色长袍的人已冲到了犯人身边。他大声命令士兵朝那两个人射击,可惜士兵们都自顾不暇,没有人去执行他的命令。情急之下,他抢过一个士兵的枪就要瞄准,一道寒光突然袭来,他躲闪不及,那把锋利的长刀一下就刺进了他的大腿。倒地之前,他看到那个穿蓝色长袍的人已割开绑着犯人的绳索,两个人骑着马,很快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狂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