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时间进入1943年,战火已经几乎燃遍了欧洲,而在维也纳,依旧处处乐声飘飘。我不是奥地利人,无法理解他们在祖国被德国吞并后还走上街头夹道欢迎希特勒的行为,和他们在一夜之间成为“德国人”后所表现出来的优越感。来到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乐团近半年了,我始终无法融入到这些奥地利人当中,每天能做的就是坐在钢琴前不断地练习。
一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有人通知我立刻去一趟团长办公室。除了刚来的那天,团长门德尔先生几乎没怎么和我交谈过,今天这么急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敲开了团长办公室的门。
门德尔先生的态度既不冷漠也远远谈不上热情,审视了我几秒钟后示意我坐下:“肖恩多次向我提及你,说你是他所有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经过这半年来的观察,我觉得他的确没有夸大其词。你的勤奋,还有沉默都很令人欣赏,我们乐团现在就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乐谱放在我面前,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四钢琴协奏曲》。这些日子里楼下大厅里一直排练的正是这个曲目,据说是为了迎接一位从柏林来的大人物而特意准备的。
“我不明白,不是有………”
门德尔先生不耐烦的打断我的话:“是一直有人担任钢琴独奏,今天早上,他已经被警察带走了,因为他到处撒播一些言论,诋毁维文先生的声誉。在维也纳,在我这里,永远不允许这些人的存在。你立刻去准备一下,下午就开始和乐队一起排练。”
原来《第四钢琴协奏曲》是为了欢迎那个镇压激进人士有功,受到柏林方面嘉奖,“载誉而归”的雨果·维文而特意准备的。我的视线在乐谱上移动,脑海中回响起拉赫曼尼诺夫那低沉忧伤的旋律,阴郁的前奏过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能,弹奏这个。”
“什么?我大概是听错了吧,很多人都在争取这个机会。”
“是的,我不能。”我抬起头,肯定地重复了一遍。门德尔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那你必须说明你拒绝的原因,布鲁姆先生。”
“我是英国人,我想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门德尔先生冷笑了一声,加重了语气:“你应该清楚这个决定的后果。”
“门德尔先生,十分钟后你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信。”说完我站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外面的天气阴冷得可怕,没过多久便开始飘起了雪花。街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唯独我一个人在寒风中徘徊。不知不觉,走到了多瑙河边。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草率。以前每次有什么和音乐产生冲突的时候,无论最初的被动还是后来的主动,我都选择了音乐,今天我却背离了她。拉赫曼尼诺夫是我最尊重和喜爱的音乐家之一,能在金色大厅演奏他的钢琴协奏曲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敦刻尔克大撤退后父母回伦敦时,我坚持留在维也纳不就是为了能实现我当初的梦想吗……
雪越下越大,天气更加阴冷,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否则会生病的,那样玛利亚又该唠叨了。在回家的路上,多瑙河公园旁一家豪华餐厅门口张贴的招聘启事吸引了我的目光,片刻犹豫后,我走进了这家餐厅。
宾教授比我料想的来得要快,我到家不久他就到了。在他看来,我的辞职无非是出于年轻人的一时冲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样吧,我还缺个助手,明天我就去找校长,安排你回音乐学院。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经纪人,你现在完全具备自己举办演奏会的实力。”看自己的劝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宾教授无奈地退而求其次。
“谢谢你。可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找到工作了?是哪个乐团?”
“佩拉格餐厅,就在多瑙河边上,离这里不远。”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宾教授沉默了好半天,扳过我的身体让我面对着他:“奥利,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你的想法了,你怎么能……那种地方根本就不适合你。你太单纯,而那里又太复杂。而且,你学音乐不是为了去餐厅……”
“教授,我已经决定了。”我避开他的目光,轻声打断了他。宾教授还想说什么,可看我如此的执拗,只有叹着气告辞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
晚饭时,玛利亚不像往常那样有说有笑,一直绷着脸,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显然她听到了我和宾教授之间的谈话。我没有向她过多的解释,从我五岁起她就是我的保姆,我们之间相互非常了解,知道她过不了几天就会理解我,接受这个现实。何况我没有错,在餐厅里做一名钢琴演奏者总比为那些刽子手演奏强。
尽管餐厅工作也没给我带来多大的愉悦,但起码没那么压抑。这里的老板彼得为人和善,风趣幽默,很好相处,况且这里的收入不比我在乐团里差,这让我心里多少找到了些平衡。今天我和往常一样,黄昏时分就来到餐厅。因为是周末,餐厅生意特别的好。接近九点的时候,服务生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有些惊讶,在这里就餐的客人向来没几个专心听我演奏的,一般都是我弹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带着一份好奇心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李斯特的《爱之梦》。我心里忽然像漏了一拍似的沉了一下,顺着服务生的指点望过去,果然是他,维戈·蒙坦森,见鬼,我怎么会一下子就想起他的姓名。他今晚穿着便装,一身灰色的西装,还围着同色的围巾,这身装扮让他看上去更像名大学教授。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他的嘴角叼着香烟,似乎在认真聆听着身边的女士的谈话,眼睛却看着我这个方向。我把纸条还给服务生,盖上琴盖:“麻烦转告那位先生,我今天已经下班了。”
三月初的夜晚,空气中还夹杂着些许寒气,一轮圆月的照映下,长街显得格外的清冷。我加快步伐,想尽快赶回家。也许还是因为那支失踪手枪的缘故,看到那家伙后我心里就不安起来。事情都过去快一年了,至今我也没有搞明白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后宾教授对此事只字不提,有好几次我都是话到嘴边了就是问不出口。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当时一定是自己过于紧张看错了,因为我想不出那个家伙拿走手枪的动机,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帮助一个杀害他同胞的帮凶。
心神不宁地匆匆转过一个街口,差点撞上停在那里的一辆汽车。我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刚想离开时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请让开!”我想我此刻的目光一定很冰冷,谁知那家伙竟翘起嘴角笑了笑,丝毫没有让开的迹象。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很想在今晚听到你美妙的琴声。”
“对不起,今晚我没有弹琴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力推进汽车,他的双手像铁钳一样挟制着我,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的火气一下就冒了上来:“妈的,放开我!”
“啧啧,说粗口可不太符合你的身份。”他还是那种令人生厌漫不经心的语气。我不想再跟他纠缠,压着火别过脸看着车窗外面。看我安静下来,他也松开了手,命令司机开车。一路上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逡巡,我本能地向外挪了挪身体。汽车飞快地驶过几条大街,最后停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别墅门口前面。他走下汽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看着门口那几个德国兵,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他走进别墅。
在豪华宽大的客厅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架巨大的黑色钢琴,在灯光下折射着异样而华贵的光芒,琴盖上还铭刻着一个什么家族的徽章。我屏住呼吸走过去,坐在琴凳上揭开琴盖,轻轻抚摸过那些琴键,如耳语般:“想听什么?”
“就《爱之梦》吧。”
在我弹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他熄灭了客厅的灯,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照在我和钢琴上面。他安静地倚在钢琴上,目光穿过月光投在我身上,深邃却柔和,我感觉到心底某处莫名地抖了一下,立刻闭上了眼睛。今晚这首《爱之梦》因为这个完美奇特的钢琴而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染力,让我深深地陶醉和感动,以至于乐曲结束了好一阵我还沉浸其中。耳边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我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慢慢抚摸过我的发梢,最后轻轻揽住我的肩膀,而我,这次竟没有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