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繁星
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狭窄的街道,维戈准确地找到了那条小巷。头顶的太阳毒辣辣的,小巷里居然连一片绿荫都找不到,他只好躲进一个墙角的阴凉处,耐心等待着。
昨天下午对萨曼莎王妃的拜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尽管维戈认为自己已经很详尽地讲述了在集市上“偶遇”年轻人的全部经过,但王妃仍是将信将疑。这也难怪,他那番掐头去尾,含含糊糊的解释是很难让人信服,何况年轻人的身份又是那么特殊。好吧好吧,无奈之下,维戈只好将他们相识以来的所有经过大概讲了一遍,当然,他只说出了他认为应该说出的部分,而他隐藏起来的那部分,丝毫不影响他所陈述事实的完整性。还好,王妃最终相信了他的话,收下了那包草药。就在他们的谈话马上就要进入正题的时候,王后不合时宜地闯入让维戈不得不遗憾地起身告辞。好在,这次拜访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他知道了年轻人的姓名,而且在今天早上,王妃差她的侍女送来了他想要的东西。
温度随着太阳的越高而越来越高,维戈的耐力又受到了考验,他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但是还不见年轻人的影子,维戈开始有些不安,巷口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加剧了他的不安,他走出巷子,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看到有几名士兵正在制服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人,那人高高瘦瘦,力气却不小,士兵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挟制住,开始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周围的人群过于拥挤,维戈发觉自己胸口闷得厉害,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茫然地夹裹在兴奋的人群中身不由己地向前涌。那人一直不肯屈服,挣扎中头巾被人扯掉,是一张典型的阿拉伯面孔,维戈的呼吸立刻变得顺畅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保护好怀里的东西,挤出人群。不远处的矮墙下站着一个人,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挑着眉毛正看着这边。维戈讪讪地走过去:“你什么时候到的……刚才我还以为……,你怎么……要是被那些士兵认出……”
在年轻人的直视下,维戈把其余的话都咽了回去,年轻人的笑意更重了,他今天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没有带头巾,深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他抬眼看着逐渐散去的人群:“以为什么?我就是这样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认不出我来。”
“可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年轻人打断维戈的话,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他离开嘈杂的街道。七绕八拐,他们来到一个铁匠铺。铁匠铺后面有一所很不起眼的民居,年轻人推开房门,拉着维戈走了进去。
这一定是年轻人必要时的藏身之所,维戈一边暗想一边打量着这里的环境——算上里间这个房间也不大,却异常整洁,地上铺着传统的阿拉伯地毯,陈设都是欧式的,淡蓝色的窗帘将纷乱的世界挡在了窗外。
“要不要先喝点水?”
维戈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水杯:“谢谢,你这里,挺好,我是说这些陈设。”
“这些都是萨曼莎送的。”
“她是不是经常来这里,看你?”
“不,她现在不知道我住在这里,我们上次分别后我就搬家了。那是什么?”年轻人扬起下巴点点维戈带来的那些东西,维戈这才如梦方醒:“哦,这是王妃送你的礼物,说是你最爱吃的,脆皮蛋糕。”
“怎么不早说?”年轻人责怪地白了维戈一眼,跟谁赌气似的一把抢过纸袋,迫不及待地打开拿出一块蛋糕,狠狠咬了一口。维戈坐进窗前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对方俊美的侧影,这时的年轻人看上去真的像个贪吃的孩子,专心享受着美食。待年轻人吃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后,维戈又拿起另外一个大一点的纸袋:“这个,是我送给你的。也许,你更适合穿这个。”
年轻人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接过一看,是件白色的衬衫和一条米色的西裤。
“要不要试试?”
年轻人将衣服抱在怀里犹豫了片刻,拿着衣服进了里间。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年轻人出来,维戈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了进去,一时间,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身着白色衬衫,身材挺拔,清淡雅致的青年就是那个曾经打劫过自己的匪徒。年轻人似乎也无法相信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深色的眼睛格外深幽明亮。维戈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抬手给他整好衣领,抚平肩部一处不太明显的褶皱。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彼此久久凝视着。
“我说的没错,这身衣服更适合你。”维戈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朵轻语。年轻人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避开了维戈的视线,两下解开衬衫的纽扣,脱下扔在地上,语气冰冷生硬:“你走吧,离开这里。”
维戈被他的变化无常搞得摸不着北,想开口问明原因却呆在那里,年轻人的后背上伤痕累累,脊椎上那条伤疤更是触目惊心。尽管这些伤痕早已褪色,可维戈还是感觉心口上像是被刺了一刀,痛得厉害,他轻柔地抚过一道道伤痕。在他的抚摸下,年轻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别碰我。”
维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火热的双唇缓缓贴上对方的肩头,并一路吻下去。年轻人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猛然回过身,用力推开维戈,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维戈的脖子上:“别碰我!我不需要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假惺惺的同情。”
维戈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对方这样挟制了,只是这次,他没有退缩:“你明知道这不是同情和怜悯,奥兰多,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奥兰多,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懂什么?你又对我了解多少?”看上去似乎年轻人被激怒了,说起话来咬牙切齿,可颤动的匕首和他逐渐潮湿的双眼出卖了他:“你知不知道我十二岁那年就差点杀死一个人,不到十三岁就加入了赛义德匪帮,除了打劫我什么都不会。上次去王宫就是去打探你们运送军火消息的,连自己的姐姐都利用,像我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你好收起你的那套假惺惺,我永远也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和怜悯!”
维戈知道对方是在激怒自己,想让自己快点离开,但他此刻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既然如此,你就不要给予别人同情和帮助,就不该接受王妃的礼物,不该去帮助那些可怜的流浪儿,更不该救我!”
年轻人紧绷着嘴角,不再说话,盯着维戈的眼神冰冷而决绝。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收起匕首,抓起长袍匆匆套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外间传来大力的关门声,震得窗户上的玻璃都在微微颤动。维戈木然看着镜子里那个沮丧的中年人,最终无力地低下了头。
夜里,维戈失眠了。他坐在窗前,望着缀满星辰的夜空,大脑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想起奥兰多的那番话“……你知不知道我十二岁那年就差点杀死一个人,不到十三岁就……”。就在傍晚,他再次拜访了萨曼莎王妃,知道了那段既在意料之中,却又沉重地让人难以承受的往事:十几年前,布鲁姆夫人带着他的一双儿女离开伦敦,来北非看望在这里进行考古研究的丈夫,途经一个村庄时天色已晚,他们便留宿在那里。谁曾想就在那个晚上,匪徒们袭击了这个村庄,官兵的追杀加剧了混乱。乱战中,布鲁姆夫人无力同时保护好两个子女的安全,她不到六岁的儿子在这个夜晚不幸失散。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布鲁姆先生染上瘟疫,永远留在了撒哈拉沙漠。布鲁姆夫人走遍了撒哈拉每一个村庄和集市,苦苦寻找了两年没有儿子的任何音信,不久便郁郁而终……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又不懂当地的语言,维戈不敢去想这些年间在奥兰多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拼命压抑着自己要去找他的冲动,别说奥兰多说不定又搬了家,不可能给他轻易找到,即便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给予他安稳和同情?这个坚强同时又异常敏感的年轻人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了。奥兰多说的对,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撒哈拉,自己只是一个连气候都适应不了的过客……维戈无力地靠在窗棂上,长吁短叹。
一个星期后,维戈伤愈归队,便赶上了卫队的重要行动。在前往港口的路上,维戈一直心绪不宁,这次行动和以往的比较起来太不寻常了,至始至终穆萨队长对任务的性质和部署都只字未提。在港口休整了一天,黄昏时发到手里的阿拉伯长袍证实了维戈的推测,既然匪徒们可以化装成商队,那官兵们同样也能使用这招。可以想象,那些貌似装满货物的马车里一定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第一次身着阿拉伯长袍,维戈总感觉很别扭,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捂得太严,热得受不了,从港口一出发他就不断用头巾擦汗。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被他拉扯得松散的头巾吹落在地,他连忙跳下马捡回头巾,在阿里的帮助下重新包裹严实。
显然官兵们的这次行动早被对方识破,他们在沙漠上走了三个来回,连一个匪徒的衣角都没有摸到。第四天黄昏,官兵们徒劳无功地返回了王宫。几天来的反复折腾耗尽了维戈的体力,顾不上吃晚饭,匆匆洗过澡,他倒头便睡。几天来他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大漠中他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弹尽粮绝了还是只能原地兜圈子。但是今晚,有人陪伴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让处在绝望中的他看到了一丝希望。眼看就要走出无际的大漠了,那人却想挣脱开两人紧握的手。
“别走。”维戈支起身体,握住那人的手一把将他拉近怀里。近在咫尺明亮的双睛和喷在脸颊上的热气告诉维戈,这不是梦。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给他们发现,还有命吗?”因为疲倦,维戈的声音有些暗哑。
“那你呢?给我们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的话,你会被处死的。”年轻人的声音几不可闻。
维戈自嘲地轻笑起来:“那在港口,你就不该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别无选择。现在好了。我们是同一……”
滚烫的双唇猛地覆了上来,将维戈下面的话全部堵了回去,又掠夺了他的呼吸。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维戈在热烈回应的同时,反身不顾一切地将年轻人压在身下,双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企图脱下他的长袍,半天都无从下手。欲望在他们身上急速升腾,两人都临近窒息的边缘,却都不肯先放弃对方。最后,年轻人挣脱开维戈的怀抱,自己动手褪去了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慢慢地,搂住了维戈的脖颈。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和平时每一个夜晚没什么两样,可在维戈看来,今晚的夜色是温柔的,吹过沙漠的风是温柔的,连平日里变幻莫测的大漠也是温柔的,和他一起并排躺在沙丘上的人更是温柔的。
“奥利。”
“嗯?”
“我有一个想法,特别的,浪漫。”
“那就说吧,啰嗦什么。”
维戈侧过身,轻声说了句什么,年轻人的脸有些红了,毫不客气地给了一肘拐:“想什么呢,老色鬼。在撒哈拉有一种很毒的蛇,专门在晚上袭击人类,小心它一会儿钻进你的裤管。”
维戈立刻跳了起来,紧张地四下看看,再看到年轻爱人轻轻抖动的肩膀时他明白过来,扑了上去:“你总是作弄我,今晚得新帐老账一起算了,说吧,怎么惩罚你。”
年轻人被他压在身下,居然好脾气地:“我说的是真的,这里是有很多蛇。”
“那昨天早上,你把我的拖鞋沾在地毯上,害得我差点摔倒是怎么回事?前天晚上,我衣服里的沙子难道是我自己放的?还有,我们第一次……”
维戈的嘴又被对方的唇堵上了,他怎么总是用这招,偏偏每次都管用,维戈把奥兰多揽进怀里长时间温柔地吮吻着,直至两人快要喘不上气来才分开。夜渐渐深了,两人骑上马,慢慢走向属于他们的,那个铁匠铺后面的小屋。维戈一手提着缰绳,另一只手不安分地解开奥兰多的衬衫领口,想从那里探进去,奥兰多及时握住了他的手:“你就不能老实点?”
“说实话,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老实不了。何况,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占得先机,否则就要处于劣势,处处受你挟制。”维戈的双唇又开始对付对方的耳垂。
“奥利。”
“嗯?”
“你想过我们的将来吗?”
“没有。”奥兰多长叹一声,靠在维戈肩膀上,仰头看着灿烂的星空。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赛义德?”
“遇到萨曼莎后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但是,离开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果没有我们头领,我早就死在那个监狱里了。是他把我抚养成人,还帮我找家人,虽然没有任何结果。”
维戈无言以对,世上的事有时还真荒谬,一个在匪帮成长起来的青年,竟然是个善良的好人。
“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你指什么?”奥兰多回过头,明亮的眼睛如同两颗跃动的星光。
“当然是我们的未来。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一定会幸福的,就像现在一样幸福。”维戈拥紧对方深深地吻下去。在他们头顶是撒哈拉广袤的夜空,点点繁星近得似乎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