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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巴列维国王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奥兰多便带着相机悄然离开王宫。在王宫大门外,哈桑已开着车等着他了。来到英国使馆,奥兰多发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记者。向使馆新闻官报上姓名后,奥兰多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不久,这里就聚集了大量的记者,记者们的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接近十点,终于有新闻官出来了:“哪位是《晨邮报》的记者?”
奥兰多连忙举起手,随后跟着那人进了使馆,身后传来一片抱怨声。
“怎么又是《晨邮报》?”一名年轻的女记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宝贝儿,你难道不知道?首相在进入政坛之前就是《晨邮报》的战地记者。”她身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说:“据说首相到现在还是《晨邮报》的忠实读者。”
那位女记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邱吉尔首相在使馆为他提供的宽敞的客厅里接见了奥兰多,在此之前,他已经两次接受过对方的采访,一次是在他刚入驻唐宁街10号不久,一次是在阿拉曼前线,对这位年轻的“同行”印象颇深。奥兰多注意到首相气色不太好,有明显的感冒症状,为了节约时间,他省略了寒暄,直奔主题:
“首相先生,能否先谈一下这次开罗会议的收获。还有,这是第一次见到蒋介石夫妇,他们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
“蒋是一个沉着严谨的人,不苟言笑,一个真正的斗士。而蒋夫人,是一位非常出色而又极具东方魅力的女性。至于开罗会议,可以这么说……”
尽管邱吉尔首相邀请在先,而巴列维国王也明确表示可以向罗斯福总统提供自己的王宫,但后者最终接受了俄国人的邀请,搬进了苏联使馆。苏联使馆和英国使馆只有一墙之隔,守卫却要森严得多,所有的记者都被士兵赶到了警戒线以外几米远的地方。下午两点左右,经过一层层严格检查,要求采访罗斯福总统的西方记者才被获准进入苏联使馆。可在总统下榻的主楼前,记者们被负责总统安全的人员阻挡在外。一番交涉后双方各退一步,只允许包括奥兰多在内的几名记者进去,采访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经过主楼的长廊时,一直绷着脸站在那里的卡尔冲着奥兰多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后者的嘴边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采访结束,离开使馆,奥兰多钻进停在路边的汽车里,连做了两个深呼吸。
“布鲁姆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该回去了?”哈桑回过头问。
“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今天是三国首脑首次会晤,下来一定会有一个记者见面会。再说,我还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单独采访到斯大林。”奥兰多点燃香烟,摇下车窗:“如果你还有重要的事情就别陪着我了,先回去吧,我可以坐出租车返回王宫。”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在你采访期间保护你。假如你再出什么意外的话,陛下一定会杀了我。”哈桑心有余悸地说。奥兰多歉然地笑了笑,将身体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支烟刚抽完,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口令声,苏联使馆门口的卫兵开始换岗。奥兰多从车窗里伸出头,在一群身着褐色军服的军人中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兴奋起来,对哈桑说:“今天真幸运,看来单独采访斯大林也不算什么难事。”
接下来的三天,奥兰多是在紧张忙碌中渡过的。白天,他用手中的相机真实而详尽地记录着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个个瞬间,夜晚,他还要赶稿和冲洗照片。他的大脑一直处于奋亢状态,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还为自己能成为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人而自豪,尽管那时他并不知道,德黑兰会议会给这场战争乃至整个世界的格局带来多么大的影响。12月1日下午,三国首脑的所有活动全部向新闻界关闭,奥兰多明白,这次会晤已接近尾声,他在德黑兰的任务也圆满完成了。
回到王宫,等待着他的是御医严厉的目光。老御医盯着他足足看了半分钟:“年轻人,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知道吗?也是拿我这个老家伙的名誉开玩笑。看来,我只有去请求国王派人把你绑在床上,你才肯老实的呆在这里。”
奥兰多理屈词穷,只有乖乖地躺在床上。一旁的护士在第一时间就给他挂上了输液瓶,御医轻缓地拆开绷带,仔细查看起伤口,随后涂上药膏。整个过程中奥兰多一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那晚地狱般的经历不受控制地回到他脑海。在卡尔和哈桑带着人闯进来的那一刻,肖恩·宾和他的同伴同时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自杀,他们从容平静的面容和帕克临死前如困兽般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什么他们要和德国人合作?在他们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会让他们如此平静的面对死亡?这些谜团大概自己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几天来的忙碌加之身体本来的虚弱,奥兰多很快就陷入沉睡中。感觉从睡下就一直在做梦,好像是回到了肯特郡,景象很熟悉可他却迷路了,唯一肯定的是,那里已是冬天,天冷得不象话。幸好,他还有维戈,在他冻得浑身发抖的时候维戈用他的身体温暖着他,紧贴着维戈宽厚的胸膛他很快安下心来。
一觉醒来,房间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隔着窗帘有日光透进来,但判断不出现在是几点。静静躺了一会儿,他慢慢坐起身,看到了盖在被子上的黑色风衣,是维戈的,昨晚他真的来过。他将风衣抱到胸前,让维戈独有的味道环抱着自己,直到侍者敲门送来——他抬头看看表,下午三点,就全当是午餐吧。
午餐之后进来的是一脸严肃的御医,把昨晚进行的程序又操作了一遍。窗帘已经拉开,可以看见外面天阴得很重,随时都会下雨。奥兰多自认为精神好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只有睁着眼睛看着穹顶精美的壁画,在心里默数着生理盐水下落的滴数。还好,重新给他检查过伤口后,好心的御医放过了他。
待医生护士全部离开,奥兰多立刻跳下床,舒展活动着身体,走到窗前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德黑兰的秋天已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寒冬就要来了。他刚把目光投向花木凋零的花园就怔住了,在长椅上,他看到了一个孤独单薄的背影,秋风撕扯着她的长发,宽大的外套在风中无助地飘摆。米兰达一定是有了某种感应,回过头来,送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奥兰多想走过去和她说点什么,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窗前,无法挪开一步。
黄昏时分,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奥兰多冒雨步行来到王宫饭店的酒吧。大概是天气原因,今晚酒吧里的客人寥寥无几,他等的人还没有来。他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有些怕冷似的裹了裹外套,侍者过来询问要喝什么时,他不假思索的要了一杯威士忌。
“这种酒应该不适合你。”身着便装的安德烈出现在他身后:“你身上有伤,我们还是喝点别的吧。”
奥兰多笑笑,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怎么,有心事?”安德烈坐在他对面,仔细地看了看他。
“不,”奥兰多摇摇头,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或许是要离开这里了,有些失落吧。”
“认识你一个月了,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安德烈一席话引得两人都笑起来。奥兰多也审视着对方的神情:“看来,这次的会晤一切顺利,什么也没有发生,否则你也没这么轻松。”
安德烈悠闲地喝了一口酒:“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因为什么也不该发生。”
典型的俄国人做派,奥兰多挑挑眉毛,浅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打算什么时候走?”
“看情况,如果空中交通恢复的早,我想要不了几天。你呢,是离开还是留下?”
安德烈放下酒杯,淡然地说:“不知道,或许会留下,又或许,明天就开赴前线。军人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
奥兰多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对方,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阵,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差点忘了谢谢你,那天要不是你的帮助,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采访到斯大林。”
安德烈随意地摆摆手:“干吗这么客气。即便是我离开了德黑兰,即便是我们再没有机会见面,我都会时常想起你这个特别的朋友。”
奥兰多被他朴实的语言所打动:“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安德烈无声地笑了:“我也期待着我们下一次的重逢,只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别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太过于嚣张。”
奥兰多不甘示弱:“嚣张的那个是你吧。还有,我记得你当时说会向我道歉,可到现在还没收到你的道歉呢。”
“……”
出了王宫饭店,奥兰多婉言谢绝了安德烈要送他回去的好意,独自走上雨中的长街。天早就黑了下来,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昏暗的路灯在细雨中一片朦胧。不知不觉他来到了那座熟悉的院落前,犹豫片刻,抬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雨夜中那个窗口透出的灯光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他不再迟疑,朝着灯光的方向走过去。
“你是不是也打算像大卫那样,不留下只言片语地离开?”奥兰多反手关上房门,无力地靠在那里。维戈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衣物,拿过一条毛巾过来,细心擦拭起他的头发,并溺爱地在他发心吻了吻:“我正打算去王宫和你告别。”
“什么时候走?”
“大约十分钟后约翰会来接我。”
“你的风衣还在我那里。”
“给你留着吧,天气越来越冷了,记得要多穿点。”
奥兰多猛地搂住维戈,用尽了所有力气,许久不愿意松开。维戈在他后背上摸挲着,柔声说:“别这样,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再见,说不定你回到开罗我们就能碰上。”
奥兰多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可我就是无法接受要和你分开的现实。”
维戈扶起他的身体,手指背抚过他的面颊:“一定好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奥兰多轻轻点点头:“你也一样。我知道你的处境其实比我还要危险。”
维戈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下去,奥兰多闭上眼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吻中。窗外,雨滴在秋风中不断敲打着窗棂,一声又一声。
第三天下午,奥兰多安全回到了开罗。一踏进报社,就有同事交给他一样东西。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就先迫不及待地撕开白色包装纸,里面飘出来一张纸条:
奥利,我亲爱的:
很遗憾在开罗没有能够等到你的归来,我必须得走了。把这个送给你,在没有我的时候就让它陪在你身边。我想告诉你,从离开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了对你的思念,说实话,那滋味很不好受。我爱你,永远。
深爱着你的 维戈
奥兰多把这封短短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来,目光转到画上——深秋的森林,地上铺满了黄叶。
与此同时,在德黑兰巴列维的王宫,年轻的国王刚从行宫返回,在奥兰多曾经住过的卧室里,他也在看着一封信:
尼尔: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之所以没有等你回来和你告别,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去面对离别,更没有勇气面对米兰达忧伤的眼睛。米兰达那天告诉我,她已经答应了会留下,我想,你一定会照顾好她的,她留在你这里,我最放心了。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可不能推辞。看到那两条可爱的小鱼了吗,你得让它们好好活着,我每年都会回来看望它们的,谢谢。
奥利
年轻的国王低头看看茶几上的鱼缸,那两条小红鱼依然快活地游个不停,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个奥利,真会给人出难题,这可比大活人难照看多了。”
时光很快就进入到了44年的三月底,春天的脚步跨过海峡,踏上了英伦三岛。伦敦街头的树木都争先恐后地吐出了新叶,脱下冬装的人们步履也变得轻盈起来。
今天是周六,下班后,奥兰多没有急于赶回住所,他先去商店买了些日用品,又去了快餐店给自己买了份晚餐,在泰晤士河边看着夕阳吃完晚餐后才回家。新年刚过,奥兰多便回到了伦敦总部。北非战役已全面结束,在新的战场开辟之前,他的精力还是放在那个各国领导人的系列专访上。最近他的采访目标是退位的温莎公爵。温莎公爵夫妇深居简出,采访难度不亚于斯大林。
洗完澡还不到八点,奥兰多随便找了一本书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和同事们丰富的夜生活比起来,他的业余生活可以用单调来形容了,可他就愿意每天晚上呆在家里,除了偶然会赶稿子外,其余的时间都在想着那个人,想着他们在一起渡过的时时刻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思念越发的强烈。而那个家伙,别说给他打电话了,连封信都不肯写一封,对此,奥兰多虽理解——毕竟是战时,何况维戈的工作性质又那么特殊——但无法原谅,下次见面的时候得好好惩罚一下他才能解恨。唉,老家伙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也在想着自己?奥兰多把书放在胸口,大大地叹了口气。
有人按门铃,应该是萨曼莎,她现在怀孕四个月了,每天傍晚都要散步,还说这样对大人和胎儿都有好处。奥兰多扔下书,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他愣住了,用了好几秒钟才确定以及肯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就是维戈,而不是长期日思夜想所产生的幻觉。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年长的男人已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用力地吻了下来。奥兰多用脚把门关上,想把对方推开,谁知脚下一个趔趄,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维戈,你这该死家伙居然还活着,还知道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住在这里的……哎,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不能在这里的……”奥兰多断断续续说着,还想从爱人身下挣脱出来。在对方强大的火力下,他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幸福地伸出手臂,环住了爱人的腰身。
天刚放亮奥兰多就被门铃声吵醒,这个时候来打扰他的除了他那个霸道的老姐还能有谁。他不舍地从维戈身下抽出手臂,找到睡衣套上。跨出卧室门的时候,差点被地上散落的衣物绊倒,他嘴里嘟囔了声“见鬼”,将门打开一道缝。
“奥利,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小松饼。哦,还有,这是你的牛奶,我在楼下碰到了送奶工。”
“谢谢。”奥兰多睡眼朦胧,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东西抱在怀里,还把身体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萨曼莎进来的意思。
“你这里有客人?”萨曼莎向里面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
“是的。”
“是那个美国人,叫维戈的?”
“嗯。”
“你今天晚上带他去我家,我一定要见他。”
“萨曼莎。”奥兰多拖长了语调,可面对老姐严肃的目光他只好妥协:“好吧,我会向他转告的,去不去可不由我决定。”
“少给我来这套。”萨曼莎捏了捏弟弟的鼻子:“晚上不带他来,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再见。”
“再见。”奥兰多冲着老姐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关上房门。
回到卧室,拉开窗帘,推开一扇窗户,春天早上特有的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说不出的舒爽。听到身后年长男人翻身的声音,他回身走到床边,趴到爱人身上:“懒虫,该起床了,太阳都出来了。”
维戈含混应了一声,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却准确无误地吻上年轻男人柔软的双唇,反身将他压到身下,顺手给两人盖好被子。
太阳的影子逐渐爬上了对面的墙上,给那两幅油画涂上了一层鲜亮的色彩。天空湛蓝湛蓝的,还有飞鸟偶然从那里掠过。尽管战争还没有结束,谁能说这不是美好一天的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