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巴列维国王难得像今晚这么开心,尽管由于天气原因,他的妻女所乘坐的航班在今天凌晨才抵达德黑兰,但她们毕竟是回到自己身边了。刚才晚餐时,王后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冷漠,这也让巴列维看到了他们婚姻的光明前途——“距离产生美”,某位西方哲人的话还真有些道理。
年轻的国王将这份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了晚餐后例行的工作中,平日里那些枯燥冗长的文件今晚也变得生动起来,忙完手头的工作还不到八点。时间尚早,不如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人无论是愉快还是沮丧时,总想找个人与自己分享,巴列维国王就属于这种人。况且,自前天夜里奥兰多被那个美国人送回王宫后,自己还没顾得上去看望他,虽然从哈桑那里了解了奥兰多和米兰达被挟持的大概经过,但事实的真相也只有奥兰多本人最清楚了。
推开虚掩的房门,奥兰多正右手和牙齿并用地忙着包扎手腕上的伤口,听到动静,抬起头冲他无声地笑笑。巴列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是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掩饰似的干咳了一下:“需要我帮忙吗?”
奥兰多毫不客气地伸出手臂,巴列维笨手笨脚地在缠好的绷带上打了个结:“这种事情你应该找御医来,随便也给你看看。这个伤口有些日子了……”
巴列维的话说到一半就不由自主停了下来,眼睛紧盯在奥兰多左手无名指那枚戒指上。这枚戒指款式朴素简单,在灯光下折射着铂金特有的光泽。年轻的国王费力地眨眨眼睛,抬眼看着奥兰多,后者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专心地对付起衬衣袖口上的钮扣,几缕潮湿的头发垂下来遮在他的前额,使他看上去异常得憔悴。在他身后不远的茶几上放着的晚餐一口未动,那份国王特意差人送来的羊肉羹上已凝结了一层油脂。巴列维国王的心情不那么愉快了,他轻微叹息一声,揽住了奥兰多的肩头:“没有胃口的话,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奥兰多摇摇头:“改天吧,尼尔。不知道米兰达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得去医院。”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疲惫不堪,随时都会倒下去,你应该留在这里休息。再说,你去医院能改变什么?”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我不能安心的待在这里,我得做些什么。”奥兰多的声音很低沉,更像是在自语。
国王妥协了,他松开奥兰多:“那让哈桑送你过去,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一个……。”
“不,我坐出租车去。”奥兰多打断巴列维的话:“哈桑跟了我在医院已经呆了一天一夜了,他也需要休息。”
巴列维国王了解奥兰多的性格,知道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只好默然转身准备离去。就在他马上要出门的时候,奥兰多叫住了他:“尼尔,谢谢你。”
巴列维国王愣了愣,回过头:“谢我什么?奥利,你今晚怎么了?”
奥兰多扬起嘴角笑了,随意却不失真诚地:“我是想说,如果没有你的邀请,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到德黑兰来。”
回到寝室,巴列维国王还在琢磨着奥兰多最后那句话。奥兰多今晚的表现不太对劲,无论是他的眼神还是表情都显得过于平和沉静,这不是他的性格。还有,他为什么要坚持单独出去,他究竟要干什么?刚才真不该放他走。想到这里他果断站起身,命令门口的侍卫:“叫哈桑去书房等我。”
来德黑兰一个月了,这个城市在奥兰多眼里还是那么陌生。空荡荡的街道,昏暗的路灯,还有脚下偶尔滚过的落叶,眼前的景象只会出现在梦中,不应该是现实,可秋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是真实的,心里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更是真实的。抬头望一眼深幽的夜空,奥兰多缓缓闭上眼睛,就这样吧,既然早已决定不再做一名旁观者,既然命运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一阵引擎声由远而近,打破了长街的寂静。奥兰多深深呼吸了一口深秋冷冽的空气,睁开眼睛,那辆汽车已毫不意外地停在他面前,只是出现在车窗后的那张面孔让他有些意外,是英国使馆的文化参赞肖恩·宾。
“布鲁姆先生,你这是打算出去?”说话间肖恩·宾走下汽车。
奥兰多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我在这里等出租,要去趟医院。”
“是去大卫他们疗伤的那家医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肖恩·宾露出笑容:“正巧,我们同路。其实我早该去的,谁知公务太多,一直拖到现在。不如一起走吧。”
除了他们要去的目的地过于巧合,其余的一切都很正常,挂着外交牌照的汽车,肖恩·宾诚恳而不过分热情的态度,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也很“英国”。对方看出了他的迟疑:“看来你对德黑兰还很不了解,这里可不比伦敦,八点以后是叫不到出租车的。当然,如果你打算步行去医院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着肖恩·宾最后这句近似玩笑的话,奥兰多不再说什么,跟着他上了汽车。没等他坐稳,汽车启动起来,而且速度很快。
“据说,你和巴列维国王的关系很不一般,你又住在王宫里,照理,你的出行他应该有所安排才对,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来?”肖恩·宾挪挪身体,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自由惯了,不喜欢总有人跟在后面。”奥兰多的口气也很随意。
“大卫他们怎么样了?”
“黄昏我离开时他们还都没有脱离危险。”
“大卫的工作能力很强,业务上没得说,他这一出事,我的工作全乱套了。唉,希望他们没事。”
“……”
奥兰多只见过肖恩·宾两次,还都是在酒会上,也曾随便聊过几句,连熟悉都谈不上,短短交谈过两句后两人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于是都沉默下来。奥兰多侧身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长街上飘起了薄雾,街边的建筑物在雾霭中变得影影绰绰。奥兰多没有想到,像德黑兰这样干燥的城市秋天也会有雾。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坐直身体:“这不是去那家医院的路,方向不对。”
“别紧张,布鲁姆先生。”肖恩·宾悠然掏出香烟点着,打火机跳跃不定的火光下,他的表情看上去高深莫测:“条条大路通罗马。”
狭小的车厢里很快弥散起烟草的烟雾,坐在前面的司机咳嗽了两下。奥兰多似乎是相信了肖恩·宾的话,重新靠回去。走了没多远,街灯下隐约看到前面不远便是个丁字路口,汽车的速度有所减慢。正在这时,奥兰多感觉腰间顶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与此同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也回过头将枪口对准了他:
“你最好老实留在座位上,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肖恩·宾的语气变得冷峻,随后开始在奥兰多身上摸索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一支勃朗宁手枪:“看来德黑兰的治安很成问题,一个记者出门都带着武器。布鲁姆先生,如果我说抱歉,不该把你卷进这个事情中就显得很虚伪,事实上是你把自己卷进来的。”
奥兰多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到时你会明白的。”
汽车又行驶了将近十分钟,最终停在一个街角。从周围的建筑物上判断,这一带是德黑兰的富人区。自认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站在这个豪华的住宅前,出于人性本身的脆弱,奥兰多却本能地想退缩,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进了屋子。走过宽大的客厅,他被带进一间亮着灯光的书房。肖恩·宾很绅士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坐进书桌后的靠椅里。奥兰多就站在书桌前,环顾这里的环境,陈设很讲究,书柜里除了放了不少书籍外还摆了许多烧杯试管之类的化学实验用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精美的波斯挂毯,窗帘拉得很严实,门口一边守着一个身穿阿拉伯长袍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张照片是你的杰作吧。”肖恩·宾轻敲一下书桌,奥兰多收回视线,看看那两张他为米兰达拍的照片,其中略大一点的照片上沾满了血迹。奥兰多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定定地看着对方。肖恩·宾对他的反应毫不介意,仿佛早在意料之中,他取出打火机点着那两张照片,就那样扔在书桌上。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地看着照片慢慢化为灰烬。
“好了,我来说说请你来这里的目的吧,我这人说话一向直接,有个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除了你,大卫和米兰达小姐,那个照相馆的老板,还有谁见到过这张照片?”肖恩·宾不紧不慢地问道。
“那场车祸是不是和这张照片有关?”奥兰多还盯在那堆灰烬上,对肖恩·宾的问题置若罔闻。
“真是敏锐,不愧是当记者的,那场车祸的确不是意外事故。如果我给了你肯定答复一定会让你很不舒服很内疚,但事实不是这样。”肖恩·宾站起身,瞥了奥兰多一眼后和自己的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刚才就告诉过你,大卫很出色,太出色了,以他的能力应该有一个与之相应的职位才合理,而不是做我的秘书。还有,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出现在德黑兰,出现在我身边,我不得不防,可以说,我注意他有些日子了。照片是那场车祸的意外收获,由于某种原因,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在米兰达小姐的随身物品里,我见到了这张我们以为早被曝光的照片。”
奥兰多的心只往下沉,对方这么快就亮出底牌,说明他们不会让自己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了。曾经无数次的和死神擦肩而过,只有这次是那么迫切的渴望活着,他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真想和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已经满足了你的好奇心,现在该你了。”肖恩·宾走到奥兰多面前,提高了语调。
事已至此,奥兰多反倒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这算什么?审问?同样身为英国公民,没有人给你这个权利。”
肖恩·宾干笑两声,随即出拳狠狠击打在奥兰多的小腹上,接着又是两下,奥兰多痛苦地倒下,在地毯上蜷起身体。肖恩·宾极其粗暴地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语气却很平缓:“你是在提醒我是个叛国者吗?那我也提醒一下你,除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些人,还有谁看到过那张照片,是巴列维还是你那个蒙坦森先生?”
奥兰多努力挣脱着,脸上的血色已退得干干净净:“不,再没人看到过了。”
肖恩·宾松开手,奥兰多摇晃了几下,勉强站稳。
“我们说到问题的实质了,看来每个人都有他在意的事情,你也不例外。和我说说你那位蒙坦森先生吧,我对他很有兴趣。”肖恩·宾略带讽刺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刺耳:“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奥兰多的心猛揪在一起,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一片黑暗,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都显得很遥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肖恩·宾绕到他身后,双手插进裤兜,仰头看看天花板,再低下头,片刻沉默后,他轻笑了一下:“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整天和他在一起出出进进,而且你又那么喜欢追根寻源,总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才肯罢手,帕克栽在你手里一点也不让人吃惊。”
他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很有技巧地停了下来,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和大卫一样,他也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了一个不恰当的地方,或许你和他都会说,那不过是个巧合,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昨天在德雷福斯大使的酒会上,大卫格外活跃,和不下二十个人交谈过,他这样做无非是想掩盖某种真相,不使某个人暴露,而蒙坦森昨晚恰恰和他交谈过,而且先后失踪过一段时间。”
奥兰多转过身正对上肖恩·宾好整以暇的目光,忽然间他明白了什么,猛然出拳打在肖恩·宾的脸上,后者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叼在嘴角的烟也滚落在地毯上。在门边的两个人扑上来前,奥兰多已紧紧地卡住了肖恩·宾的脖子:“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等待他的只有一阵猛烈的拳脚,紧扼着的双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华丽的帷幔将浓重的夜色和寒气阻拦在了窗外,昏黄柔和的灯光均匀的撒在每个人身上,可奥兰多却感觉身处在一个望不到头的通道里,无助、绝望、寒冷,此刻他才知道,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肖恩·宾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外套,捋了一把头发,这个过程中他不断打量着奥兰多——极其苍白的脸孔,因为紧张而过于紧绷的身体,极力隐藏在眼神的恐惧,以及手腕上撕裂了的伤口——这个人就要挺不住了。他缓步走到奥兰多对面,将身体靠在书桌边缘:“需要我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奥兰多看了他一眼,简短地说。
肖恩·宾轻轻摇摇头:“你没有必要这样。其实,同样的问题我们也可以从你那位蒙坦森先生那里得到答案。说实话,他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的人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关照他,你不用为他担心。”
奥兰多一站起身,身后的两个人就将他强行按进椅子里。肖恩·宾无声地笑了:“既然你如此关心他,就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们英国人总是说,耐心是美德,但我那些负责关照蒙坦森先生的朋友们未必这样想。”
奥兰多咬了咬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真实身份指的是什么。我第一次见到维戈是在王宫,他那时已经是巴列维的私人外交官了。我也从未察觉他做过什么和他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答案,布鲁姆先生。”
奥兰多做了两个深呼吸,抬头来已冷静了许多:“你的问题只有巴列维知道,你应该……”
话还没说完,肖恩·宾便扬起手重重地抽了过来。浓烈的血腥味涌了上来,奥兰多垂下眼帘,慢慢用手背揩掉嘴角的血迹,平静地继续说下去:“……你应该去找巴列维,如果可能,他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书房中陷入了死寂,肖恩·宾阴冷的目光扫过奥兰多,移步走到书柜前,取出一盏酒精灯放在奥兰多面前,用打火机点燃:“这里是我朋友的住所,在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之前他曾经是一名化学教师,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热衷于做一些有趣的化学实验。布鲁姆先生,你是不是也想体验一下物体在酒精灯上加热后所产生的奇妙效果。”
“不,你不能这样!”
挣扎是徒劳的,奥兰多只有眼睁睁看着肖恩·宾挽起自己的衣袖,将燃烧着的酒精灯放在伤口上炙烤。火辣辣的刺痛很快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剧痛,一股难闻的皮肉烧焦的味道逐渐弥散开来。肖恩·宾紧紧挟持着奥兰多的手臂,不断向他寻求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奥兰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复地说着一个字:“不”,他感觉不仅仅是他的手腕,全身的每个神经在都在火焰的炙烤下痉挛,呼吸早已变得困难,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撒在漆光可鉴的桌面上。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这样的酷刑下没有支撑多长时间,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似乎过去了很久,奥兰多恢复了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眼睛,还在这间地狱般的书房里,而且还被反绑在一把椅子上。不知是由于过于的痛楚还是被绑得太紧,除了麻木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肖恩·宾还坐在书桌后面,望着眼前的一杯红酒出神,原来守在门边的那两个穿阿拉伯长袍的人不见了,换成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英国人。
看到他清醒过来,肖恩·宾平和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柔,甚至还带少许安抚:“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很抱歉。不过,你应该知道,形势所逼,我们不得不这样。”
是什么让这个人在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后,还能如此的平静和安详?以奥兰多的人生经验,他想不出答案。尽管知道对方不会告诉自己真相,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肖恩·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是你那位国王朋友在今天上午颁布的那个命令的话,这样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我们需要有他亲笔签署的手谕才能将需要的人和物品送到德黑兰,而蒙坦森先生是帮助我们的最好人选。哦,这个也怨不得我们,”说到这里肖恩·宾放下酒杯,调侃似的笑了笑:“他好像总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方,如果不是你们昨天去了教堂,我们未必能想到他。”
“我说的不是这个。”奥兰多的声音有些嘶哑。
肖恩·宾挑起眉尖,饶有兴趣地看了奥兰多一眼:“你是指我为什么要和德国人合作?这个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一个马上要死掉的人没必要知道这些。”
“那你还等什么?”
“据说蒙坦森犹豫了很久才答应和我们合作,我们还没有大意到去相信每个人,必须要有所防备,也许他另有身份,也许他会中途变卦,有你做筹码我们就放心多了。”肖恩·宾悠闲地伸直了腿:“我们当然也不希望用你来威胁他,那样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而难以控制。”
和肖恩·宾对视片刻后,奥兰多深深低下了头,双肩开始颤动。起初肖恩·宾以为他在无声的哭泣,但马上意识到他其实是在笑,他很不理解,站起身走过来,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你笑什么?”
奥兰多重新抬起头,甩一下挡在额前的头发,满脸都是讥讽和嘲弄的笑意:“我笑你是个白痴,你和你那些德国朋友都是大白痴。”
肖恩·宾愣了片刻后猛然醒悟过来,陡然变色,又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抽过来,力道之大,险些让奥兰多连人带椅子一起摔下去。和他的同伴对视了一下后,两人同时拔出身上的手枪,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在严严实实的窗帘后,他们能感觉到一种致命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正在向他们逼近。面对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奥兰多扬起嘴角笑了,那笑容里包含着的欣慰让肖恩·宾的心直往下沉,直至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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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要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如果弗兰茨·霍尔没有记错的话,今天,11月27日,应该是他来德黑兰的第452天,在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几乎没安稳的睡过一天,尤其是在伊朗政府向他们宣战之后。和别的隐藏在德黑兰的德国人比起来,在那身教士黑色衣袍的保护下,他要相对安全的多。
喝了一杯参了蜂蜜的果子酒,他感觉好多了。根据可靠消息,那三个人会在今天内全部抵达德黑兰,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必须全身心的投入,才能应对一切。
离开卧室前,他习惯性地从衣兜里取出了烟斗,耐心地装好烟丝。早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抽这个,当时肖恩还为此嘲笑过他的老气横秋。手里的这个烟斗是十几年前,他去伦敦时肖恩送的,他一直留在身边。自从来到德黑兰后他再也没有抽过烟斗,因为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弗兰茨·霍尔,而雨果·维文神父是从不抽烟的。
今天不是星期天,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教堂。可和往常一样,他穿上神父的衣袍,带好十字架,准时从侧门进了教堂。迈进教堂的刹那,他僵住了,正对着祭坛前面,长椅的第二排坐着一个男人,身着黑色风衣,金发在摇曳的烛光下是那么显眼,怎么可能是他?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疑问,想退却时已没有机会,那人同时也看到了他。
借着点燃那些熄灭蜡烛的机会,弗兰茨·霍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迎着对方的目光,语调温和轻柔,仿佛怕惊扰到画像上的圣母和圣子:“这么早,蒙坦森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吗?”
美国人的回答和昨天如出一辙:“我在等人,神父。”
“还是等布鲁姆先生?”
“不,我在等你。”美国人十指交插握起双手,放在前面的椅背上,专注地看着他,灰蓝色眼睛里透着沉稳与坚毅,和他昨天傍晚见到的那个憔悴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成功压制住想避开对方视线的冲动后,他平静地反问:“出什么事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因为该发生的一切已经都发生过了。”
弗兰茨·霍尔笑着摇摇头:“你的话太深奥了,蒙坦森先生,让人无法理解。”
“你当然理解。我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出乎你的意料。在你的计划里,拿到国王的手谕后我就该在这个世界消失。”维戈扶着椅背站起身,缓步走到弗兰茨·霍尔面前,语气还是很平缓,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你说对吗,弗兰茨·霍尔先生?”
弗兰茨·霍尔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视线越过美国人,扫视着教堂的每个黑暗的角落,整个教堂空旷寂静,只有他们两人站在祭坛前,烛光将他们的身影长长的投出去:“能否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识破我的身份的?”
“两天前。”
弗兰茨·霍尔侧过头不以为然的叹息了一下,慢慢脱掉不再需要教士的长袍,扔在一旁的长椅上:“如果我没有猜错,问题还是出在布鲁姆手里的那张照片上。我太大意了,不该和帕克一起出现在他的镜头里,更不可原谅的是,在他拍下我们后没有果断的除掉他。”
维戈眉头跳动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是因为那张照片,否则我们还会把时间和精力继续浪费在安卡拉,在此之前你们一直成功的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里。你们情报员的暴露和我们使馆人员的被杀,让我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前天夜里,在看到那张照片后我才顿然醒悟,原来那两名曾经在安卡拉生活过的使馆人员认识真正的雨果·维文神父,这才是他们被杀的原因。”
弗兰茨·霍尔无法再保持冷静,那种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维戈,抬头看着头顶的圣像。片刻后,他打破了坚冰般的沉默,声音略显微弱:“看来,我低估你了,蒙坦森先生,一切已经在你们的掌控之内。巴列维的那个命令,你昨天刻意出现在这里,就这些都是陷阱。我想今天凌晨,我们的人和武器在库姆郊外一降落就落入了你们的手中。”
“不,我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事实上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下他们已经全部进入了德黑兰,被接应到了你们的各个隐藏点,其中一个就是这座教堂。”
对方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像几声闷雷在弗兰茨·霍尔头顶炸响,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行动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对方全部摧毁,而自己的生命也将和肩负的使命一起宣告完结。在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有些事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但不该是今天,不该以这种方式,不该败在这个看似普通的美国人身上。再回过身来他手里已握了一把手枪,对准对方。维戈无动于衷,只平静地扫了一眼他手里的武器,这种无所畏惧的态度加深了他的恐惧,几乎是机械地扣动了扳机。枪声响了,倒下的却是自己。他像是怕冷一样佝偻起身体,鲜血从他的嘴和鼻子里流了出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维戈的衣领,一丝狰狞的笑容掠过他扭曲的面孔:“完美的计划不是吗?可是……有一点你没有想到奥兰多·布鲁姆在我们手里,也许他……现在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然而美国人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他想看到的伤痛,只是看上去更加深幽。最后出现在他已经有些模糊视线里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那人蹲下身,拿走了他的手枪后离开。四周静了下来,弗兰茨·霍尔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抽搐几下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启明星高悬在天空,在它的照耀下,群星在天边迅速隐退。整个城市好像还在沉睡中,特别安静。站在淡青色天幕下,维戈抬头看着东方,很快,太阳将会从那里升起。再低下头时,他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