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在维戈还是一名警察的时候,就有一位前辈这样告诫过他——在没有掌握案件的所有情况之前,先不要草率地做出任何假设和结论,否则会使判断在一开始就出现偏差。事隔多年,维戈早已不记得当年这句话是出自何人之口,但他一直将这句话奉为自己的座右铭。然而,在今晚,当他再次看到这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时,他便告诉自己,一定是肖恩搞错了,一个人在杀害了三个人之后,还怎么可能那样安详地坐在酒吧里喝酒?这些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已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只有让自己置身事外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从肖恩提供的资料上看,几乎所有的证据都对这个名叫奥兰多·布鲁姆的青年不利。在案发的前一天,克里斯托夫·李出事时所乘坐的那辆汽车被送到修理厂做定期养护,负责保养的正是奥兰多·布鲁姆。在布鲁姆的工具箱里,细心的警察从一把大号的螺丝刀上找到了一些粉末状的物体,经化验,那些物体和导致三名死者死亡的属于同一种氰化物,而这把螺丝刀上更是布满了他的指纹。布鲁姆亲口承这辆汽车的空调滤清器是他更换的,却无法解释他螺丝刀上的氰化物是怎么回事,所以,警方以谋杀罪拘捕他也显得理所当然。
但是,深究起来,警方掌握的这些证据都站不住脚。要知道,修理厂的库房又不是FBI的机密档案室,不仅是修理厂的人,外面那些零部件的送货员平时也可以在那里出入;同样的道理,别人也可以在布鲁姆的工具箱里轻而易举地拿到里面任何一样工具;还有就是动机,资料显示,布鲁姆和三名死者都素不相识。如果警方再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释放布鲁姆是迟早的事。
和简短的案情介绍相比较,有关嫌疑犯的个人资料就更简单了:奥兰多·布鲁姆,英国伦敦人,今年26岁,四年前从英国某老牌大学毕业后进入迈克兰公司,半年前辞职来到美国。个人资料的最后附了两张照片,是在拘捕现场拍摄的。照片的背景是修理厂的车间,布鲁姆身上还穿着沾染着油渍的工装。在被警察带上警车的时候,布鲁姆脸上的表情很漠然,似乎眼前的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副冰冷的手铐根本就不是带在他手腕上的。就像被一种很细却很尖锐的利器扎了一下,维戈的心脏猛地缩在了一起,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关掉了电脑。
躺在自己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快两个小时了,维戈就是无法入睡,寂静中,钟表轻微的走动声也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胸口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吸不畅。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失眠和那个年轻人有关,还没有哪个人值得自己辗转反侧,热爱生活并享受生活一直都是他的宗旨,失眠和享受是背道而驰的,即便是在办理最棘手案件的那些日子里他也吃得香睡得稳,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也许闭上眼睛更容易入睡一些……
在床上不耐烦地翻腾了无数次后,维戈总算抓住了梦神的裙角。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猛然响起,猝不及防下他被吓了一跳,拿起手机一看,又是肖恩。
“见鬼,肖恩,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知道,凌晨两点。相信我,我一定比你疲倦几千倍,可我就是睡不着。”肖恩的声音比傍晚时还要嘶哑,维戈责备的话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了:“还是为了那个案子?”
肖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没有什么案子了,维戈。那家伙已被无罪释放了。”
维戈嗯了一声。这次肖恩对他的平淡反应很不满意,冷哼一下:“大概这样的结果早在你的意料之中了。资料看过了吧,你怎么看?”
“证据不足,动机不明。”
“你的这套言论和那家伙的律师如出一辙,只不过比她说的客气多了。那个老女人可真是我的克星,最难对付的就是她了。满世界都是律师,怎么总是让我碰上那个布兰切特。”
“肖恩,凯特可一点都不老,至少比你我都年轻。”
“抱歉,我差点忘了她也是你的律师,还是你的朋友。”肖恩嘴里说着抱歉,语气里可没有一点歉意的成分。维戈在黑暗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还真不打算睡觉了?如果你认定布鲁姆有罪就要有足够的证据,要去找证据就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要有……”
“好了,怕了你了。我这就去睡。晚安。”
“晚安。”维戈正要收线,肖恩又叫住了他:“维戈。”
“嗯哼。”
“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幸亏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否则我早就他妈完蛋了。”
“别废话了,快去睡觉。再见。”维戈挂断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的那个不知名的物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蒸发的无影无踪,身心轻松得就像刚刚洗过一次舒服的温泉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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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咖啡。”
“谢谢。”道完谢维戈就回过神来,意识到送咖啡进来的不是自己的秘书丽芙。他从摊了一桌的照片上抬起眼睛,优雅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一身职业女装打扮的米兰达捋了捋耳边的金发,笑吟吟地坐进维戈对面的软椅里:“刚和一个客户在这附近吃过午餐,顺便过来看看你。没打扰你工作吧?”
维戈送给对方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当然没有,你永远是我这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昨天的事,很抱歉,”
米兰达笑着摇摇头:“干吗要道歉,我根本就不介意。”
作为一位职业女性,米兰达漂亮,且聪明、能干,性格直爽,这些都是维戈所欣赏的,同样,像维戈这样,虽说不上是“钻石”级别,但也相当出色男人,更容易让像米兰达这样的单身女子产生好感,所以他们两人自相识以来一直保持着一种非常良好的关系。
“到底是什么案子让你这么劳心劳力,看你的样子,哪里像是刚渡完假回来的。”米兰达的语气里很自然得带着关切和亲昵。
维戈无奈地摊开手:“要是你有个朋友,恰恰他有个在凌晨两点给你打电话的嗜好,你就明白我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了。”
米兰达笑出了声,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是宾警官?
“除了他还能有谁?”
说笑间卡尔敲门进来:“维戈,有位委托人要见你。”
“我这里有客人,你先接待一下。”
“他说他从伦敦来,指明一定要见你。”
“伦敦?”维戈心里暗暗一动。坐在他对面的米兰达很善解人意地站起身:“还是接待你的客户吧,我就不打扰了。”
维戈抱歉地笑笑,起身将米兰达送了出去。
两个男人隔着维戈宽大的办公桌礼节性地握了握手,维戈借机打量着对方,来人四十岁左右,相貌英俊,气质文雅,衣着考究,湛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落座后,英国人率先开口,一口纯正的伦敦口音:“我是维克多·史密斯,伊恩·迈克兰先生的私人助理。来这里是受迈克兰先生的委托,也就是说,他才是真正的委托人。哦,是布兰切特律师向我推荐的你,她说你是她见到的最出色的私人侦探。”
对于这样的恭维,维戈只是报以一丝职业性的微笑。他听说过伊恩·迈克兰的名字,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伊恩·迈克兰就是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九十年代初,他一进入航空业就创造了奇迹,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让一家频临倒闭的公司发展成为英国第二大航空公司。和别的巨商名流比起来,伊恩·迈克兰为人很低调,人们只有在报纸的财经版面上找到他的名字,他的私生活人们知之甚少,尤其是近几年,迈克兰先生上了年纪之后,更加的深居浅出。在肖恩提供的那份资料里提及过布鲁姆曾是迈克兰公司的雇员,这个英国人来这里绝不会是个巧合,而且一名普通的员工是不可能吸引迈克兰先生的关注,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那么,我能为迈克兰先生做些什么?”
“你听说过克里斯托夫·李的那件案子吗?”
果真是为了布鲁姆而来的,维戈点了点头并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们也知道警方一直在调查这个案子,并已拘捕了一名嫌疑犯。可我们还是希望你对这个案件进行更深入一些调查,比如说,奥兰多·布鲁姆是怎么卷进这个案子的,还要一些别的什么情况,我们都需要搞清楚。”
维戈淡淡笑了笑:“据我知道的,今天凌晨布鲁姆已经被无罪释放,警方并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我也相信警方的能力,他们一定会不惜余力地找到真凶。”
对方略显吃惊,大概维戈对此案的关注程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布兰切特律师没有把维戈和肖恩的关系告诉对方。他迟疑片刻才开口,而且说的很慢,仿佛是在斟词酌句:“我们不是不相信警方的能力,只是我们需要你去调查的目的和他们不同。”
说到这里他就停顿了下来,维戈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结果对方似乎再没有下文了。
维戈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认真思索一番:“我能否知道,迈克兰先生和布鲁姆是什么关系?”
“请原谅,蒙坦森先生,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那么,是什么让迈克兰先生认定,布鲁姆面临这样的境地不是偶然的,他的依据是什么。如果你不向我说明具体情况,我不知从哪里入手。”
对方更没有料到维戈的思维如此敏捷,只凭着他的这几句话就问到了事情的要害之处,这次他犹豫的时间更长:“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你答案,我只是奉命行事。”
维戈盯着他看了半天:“对不起,请转告迈克兰先生,这个案子我没有兴趣,请他另找别人吧。”
维克多的表情立刻僵硬起来,旋即恢复了平静:“你还是考虑清楚,不接这个案子,损失最大的人是你。”
维戈果断地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如果我们的合作建立在互不信任的基础上,那根本就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
维克多只好站起来,在门口他停下脚步:“你会后悔的,蒙坦森先生。”
维戈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许。”
今天晚上,维戈第一次发觉自己家的客厅特别冷清,他坐在沙发里,用手里的遥控反复折磨着那台电视机,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这种行为有些变态,索性关掉了电视。也许去喝上两杯感觉能好点,还有助于睡眠,于是他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驱车去了“蓝莓”酒吧。
踏进酒吧,维戈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张只见了一面却十分熟悉的面孔,他毫不迟疑地走过去,坐进英国青年对面的座位。英国青年抬眼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不速之客,那种眼神让维戈联想到撞翻“泰坦尼克”号的冰山,冷漠而坚硬。对受到这样的待遇维戈早有心理准备,谁让自己上次是和肖恩一起出现在人家面前的。他不紧不慢地从钱夹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英国青年面前:“能和你谈谈吗?”
对方瞥了名片一眼后便不再看维戈,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维戈坐在那里,自嘲地笑笑,将名片放回钱夹。
夜幕下,维戈驾驶着奥迪A6远远跟在英国青年身后。就这样过了两个街区,英国青年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维戈踩了一脚油门赶了上去,将车停在英国青年身边,推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两个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僵持了一阵,最终英国青年上了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维戈没有急于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他等着对方发问,或者指责,结果对方一言不发,冷漠地看着车窗外的大街。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维戈打开顶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个扁平的酒瓶,将其中的一个扔在对方怀里。
“今天是1月13日,应该是你的生日。”维戈说着拧开瓶盖冲着英国青年举了一下:“生日快乐。”
英国青年颇为惊讶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慢慢拿起酒瓶,低沉地说了声“谢谢”。
“肖恩他,没有为难你吧。”
“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你父亲的私人助理来找过我,为了你的案子。”维戈这样说确实有些冒险,其实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维克多?”
“是他。”维戈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暗暗得意,甚至开始佩服起自己超人的判断力。
“他说是你父亲委托他来的,让我调查你为什么会卷入这件案子。”
英国青年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有接维戈的话茬,好像维戈说的话题跟他毫无关联。这样下去可不行,虽然冰山已经显露出融化的迹象,得让他主动开口才行。
“可我,拒绝了。”
英国青年举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为什么?”
“或许是维克多的吞吞吐吐和闪烁其辞让我感觉不到信任。”维戈说的轻描淡写。
英国青年侧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维戈,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维戈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着,继续说下去:“又或许,是我好奇心太强了,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抛开舒适的家和理想的工作,来这里当一名,小工?”
英国青年垂下眼睛,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那双长而密的睫毛下:“你已经拒绝了我父亲,那我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
维戈浅浅笑了笑,环顾着车外的夜景,慢慢喝着那瓶威士忌:“在今天凌晨听到你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在维克多离开我办公室后,我的确也在想,你的事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当我在酒吧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时候,我才发觉我没法这样想了,我对自己说,总该做点什么,哪怕只对你说声生日快乐也好。”
那双睫毛剧烈的颤动了几下后归于平静。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离开,是因为那里原本就不该属于我。”
这样的答案是维戈意料之外的,同时一丝不安的念头飞快地滑过维戈的大脑,只是他此刻有些混沌,根本抓不住这个念头。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酒,还有你的祝福。”英国青年说着推开车门。维戈也下了汽车:“我还是送送你。”
英国青年很坚决地摇摇头,后退两步,转身离开。维戈关上车门紧走两步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英国青年停下脚步,抬眼看着维戈,眼睛里的冷漠已不似先前那么浓烈:“你指什么?”
“我是说你和你父亲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想提他,尤其是今天。”英国青年又继续向前走。
维戈拉住他的手腕——事后维戈也想不通那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行为,但如果不是他这一拉,他和奥兰多的关系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果。英国青年轻轻挣脱开维戈的掌握,那只手在下意识地自己的裤子上摸挲着。这个细小敏感的动作没有逃过维戈的眼睛,他怔了怔,吞咽了一下:“有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和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有的时候……你,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
英国青年低下头,用左脚反复蹭着脚下的地砖,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维戈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悠扬的音乐声从英国青年身上传了出来,是那首《蓝色的爱》。维戈不出声地笑了,他关掉手机,对向他投来垂寻目光的年轻人说:“再给我打过来。”
当《蓝色的爱》再次响起的时候,英国青年也笑了。那种笑容就像在这空荡的大街上回响的乐曲,美好却带着淡淡的忧伤。当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维戈发觉英国青年眼睛里已有了一种柔和的色彩,此时他的心跳在加快,他把这归于是喝了威士忌的缘故,那种烈性酒本来就不适合自己。英国青年的脸颊也开始泛红,维戈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上年轻人的脸颊。年轻人只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却没有挣开维戈的手。
“奥兰多,我可以叫你奥兰多吗?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孤独,一样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三天了,我每晚都无法入睡,在想着你……”维戈的手指又不安分地抚过年轻人的双唇:“告诉我,你多久没和人约会过了,半年还是一年……”
英国青年想说点什么,维戈的手指压在他嘴唇上阻止了他。这个过程对维戈已是轻车熟路,只是这次更奇特更富有挑战性,他慢慢地,慢慢地贴了上去,最后吻在对方柔软的双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