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毕竟已是十一月底,子夜一过,空气里的寒气和潮气便越来越浓。坐在这间空荡荡的病房里,奥兰多身上单薄的衣服已抵挡不了深秋的寒气,浑身发冷。病床上,米兰达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一直处在沉睡状态。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奥兰多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
黑夜漫长的没有尽头,整个德黑兰和人们一起陷入了沉睡,一片死寂。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已过去近两个小时了,帕克临死前那张困兽般绝望的脸仍不时浮现在奥兰多面前。他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却根本做不到。他想象不出帕克初到德黑兰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又是怀着怎样的美好愿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帕克刚来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德黑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城市,那些逼仄弯曲的小巷中还游荡着多少找不到出路的灵魂?
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不时隐隐作痛,却挡不住阵阵倦意席卷而来,奥兰多疲惫不堪地靠在床头上。隔着几层衣服,上衣口袋里维戈的照片像一团火一样灼烫着他,他慢慢取出照片,手指轻轻抚过爱人的脸颊。看着维戈溢在唇边的笑容,奥兰多忽然感觉眼睛有些危险的酸涩。他害怕自己流下眼泪,连忙将照片合在手心里,无助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支温暖的手握在他冰凉的手腕上,他睁开眼睛,米兰达已经醒来。
“感觉怎么样?”奥兰多关切询问的同时抬手准备将照片放回口袋。
米兰达伸出手:“我好多了。这个能让我看看吗?”
奥兰多把照片递了过去。米兰达端详了好一阵,抬眼看看奥兰多:“你很爱他,对吗?”
奥兰多无声地点点头。米兰达笑了笑,不过笑得有些勉强:“我能想象的出来,他也很爱你。”
奥兰多再点头,接过照片放了回去。米兰达轻叹一声,重新闭上眼睛。起初奥兰多以为她还想睡会儿,但很快,他就发觉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米兰达眼角滑落下来,他连忙用衣袖笨拙地拭去那些眼泪:“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想了。况且,米兰达,你的勇敢超出我的想象,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不,一定会死在帕克的枪下。”
“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米兰达摇摇头,睁开了眼睛,泪眼婆娑地望着奥兰多:“你告诉我,帕克干吗要这样对你?这一切是不是都和大卫有关?”
奥兰多早就料到聪明的米兰达总有一天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是在她如此脆弱的情况下。他迟疑了一下:“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大卫他……”
米兰达急急地打断他的话:“你先听我说。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慈善晚宴上大卫说过的话,就是让你为帕克做专访的。还有,后来他一直怂恿我,让你为我当摄影师。还总有意无意地提及,我们首次和帕克相遇的那个茶叶店附近的建筑多么的古朴。现在想来,他这些话都是有目的的,他一直就是在利用我们。”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在那个慈善晚宴上,是安德烈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帕克不为人所之的事情。出于职业的本能,我开始关注帕克。没想到会连累到你,更没想到你会因此而怪罪到大卫身上。”说完这番话后,连奥兰多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太过于流畅,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似的。米兰达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奥兰多不敢避开,细心地擦干米兰达脸上的点点泪痕,进一步解释到:“作为一个记者,我的责任就是揭开隐藏着的真相,遭遇一些危险是在所难免的。再说,你也很清楚,大卫那晚的话根本就是一句玩笑,谁会当真?”
米兰达似乎被他说服,宽慰地笑了,握住奥兰多的手:“谢谢你,奥兰多,你总是那么善良。”
“这和善良没有关系,米兰达,只和真相有关。”奥兰多也及时地挂上了真诚的笑容。
米兰达又笑了笑,她犹豫了一下,语气里带着试探:“也许这句话我不该问,奥兰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爱的人一直在欺骗你,甚至利用你,会原谅他吗?”
“当然,我会的。”奥兰多毫不迟疑的回答。
“可是,为什么?”
这次奥兰多沉默了,该怎么向单纯的米兰达解释这些?难道向她说明,在她眼里这个神秘而憔悴的城市其实到处涌动着汹涌的暗流,而自己所爱的人每天都深陷其中生死一线,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还是告诉她,因为爱人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以后还有更多的欺骗与被欺骗,原谅与被原谅在等待着他们。或者就直接说,自己早就甘心情愿被人利用过了,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爱他。
“为什么?”米兰达不肯放弃地又问了一遍。
“因为,”奥兰多回握着米兰达的手,坚定地回答:“我爱的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米兰达怔了怔,她没有想到奥兰多会这么直白,还想问些什么时,门外传来了士兵错落有致的口令声,她这才知道,原来一直有士兵门外把守,保护着他们的安全。随着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安德烈推开了房门。米兰达依然如同以前那样戒备地看了安德烈一眼,朝被子里缩了缩。奥兰多安慰地掖了掖她的被角:“你再睡会吧。”
米兰达顺从地点点头闭上眼睛。
来到走廊,奥兰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安德烈压低声音问道。
“还好。”
“我已经和王室方面联系过了,他们说一会就派人来接你们回去。”安德烈说到这里又将声音降低了些:“我也曾试图联系过温海姆先生,但英国使馆的人说他早就下班了,他们也联系不到他。”
奥兰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力地点点头:“谢谢。”
安德烈双手插进裤兜,放轻脚步在走廊中踱了几步。刚才他带着士兵在帕克他们藏匿的房子周围地毯式的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人。或许奥兰多能给自己一些线索,但看着奥兰多那不堪重负的身体,安德烈将已了舌尖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由远而近的引擎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半分钟后,楼梯口就回响起一阵敏捷而急促的脚步声。安德烈猜测应该是王室派来接奥兰多他们的人到了,可奥兰多的神情告诉他,他这次的判断有误。他顺着奥兰多的目光望过去,一个中年男人已出现在走廊尽头。大概是来的太过于匆忙,中年男人身上风衣的纽扣还没有来得急系上。安德烈示意那些企图阻拦中年男人的士兵放行,回头转向奥兰多:“我先走一步。不过,我的士兵天亮前还会留在这里。”
奥兰多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安德烈亲切地拍拍奥兰多的肩头后,转身离去。在下楼之前,他没有由来地回头望了一眼,他没有想到,就是这短短的一瞥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许多年以后,已是七旬老人的安德烈离休在家,开始撰写回忆录。在写到关于德黑兰四三年这段不平凡经历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不止一次的浮现出那晚所看到的情景:就像是分别了很久很久的两个挚友,在历经了千辛万苦、风霜雪雨后终于重聚,彼此紧拥着对方的身体,相互依偎,相互安慰;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深深浅浅,错落有致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昏暗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投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凝重冷涩的秋夜在这一刻变得温暖。
时断时续颂经的声中,奥兰多睁开眼睛。醒来的一刹那,他竟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颂经的声音和华丽的穹顶提醒他现在是在德黑兰,在巴列维的王宫。他不记得王宫附近也有清真寺,但清楚的记得,早上他是在维戈宽厚的怀抱里入睡的。
眨眨仍有些酸楚的眼睛,奥兰多四下看看,发现维戈就坐在窗前的椅子里,似乎很专心地在看报纸。时间过去了,奥兰多没有听见报纸翻动的声音,他也就一动不动地躺着,久久凝视着维戈的侧影。维戈的头发比他们初次见面了长了不少,金色的头发垂在前额,让他的脸部轮廓看上去更加柔和。窗外阴沉沉的,奥兰多判断不出现在几点钟了,他不打算去看表,只不切实际的想将眼前的安静和祥和永远留住,最好是时光就停留在此刻,不要再前行了。
一定是感受到了奥兰多的目光,维戈扭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温柔的笑意情不自禁地爬上他的嘴角,奥兰多却倦怠地垂下了眼帘。维戈扔下报纸坐在床边,俯身吻下去,奥兰多闪开了:“你没有锁门,要知道尼尔进门前从没有敲门的习惯。”
“那可不是个好习惯。”维戈的双唇开始在奥兰多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转战。
“某些人可比他强不了多少,常常不经允许就闯进别人的房间。”奥兰多挣脱出来,没好气地抓起毛衣迅速套在身上。
维戈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
“刚才……”
“你今天怎么……”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奥兰多捋捋有些凌乱的头发,裂开嘴笑了:“你先说。”
“下午刚回到这里国王就召见了我,提出让我和你一起去出席美国大使的招待酒会,我答应了。”
“今晚我哪也不去!你怎么回事?有什么权力替我做出决定!?”奥兰多气呼呼地又重新躺下去,拉起被子一直盖到自己头顶。
维戈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揭开被子:“不去你一定后悔,我可是有感恩节礼物要送给你的。”
“礼物?没兴趣。如果是戒指的话另当别论。”
“那可比戒指重要多了,没有它,你怎么采访蒋介石?”
“还跟我提蒋介石?你离我远点。”奥兰多赌起气将来真的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维戈好脾气地拉着他坐起身:“刚才你不是还有话要说吗?我走了你的话说给谁听?”
“可我不想说了,没心情。”
“那有心情做什么?不如……”维戈的话才说了一半,身体某部位就被对方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他正要还以颜色,敲门声不合适宜的响了。两人相互看看,维戈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来的是哈桑,他告诉维戈,去美国大使别墅的车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维戈抬腕看看手表:“知道了。七点准时出发。”
哈桑离开后,维戈回过身,奥兰多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你要出去?”
奥兰多略微点点头:“我看真正要休息的人是你,瞧瞧你的黑眼圈吧。”
说完他看都不看维戈一眼,转身就走。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搭上门把手,维戈就挡在他面前:“奥利,在我面前你也有必要掩饰?”
“我有什么好掩饰的?昨晚的事不算什么,你不用为我担心。别忘了,我在前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不是第一次和死神这么接近。”奥兰多还是低着头。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维戈的语气比刚才温柔了一些。奥兰多下意识地添添干燥的嘴唇,没有说什么。沉默中,两人的呼吸都显得有些沉重,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酸楚。维戈轻轻叹息了一声,把奥兰多拉进怀里:“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我会更不好受。”
奥兰多把脸埋进维戈的颈窝,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维戈,与其眼睁睁看着你惨死在我面前,不如我自己早早死掉算了。”
维戈的眼睛也有些潮湿,他慢慢抚摸着奥兰多的后背:“这种想法很傻,很自私。”
“我知道这样想很自私,但昨晚面对帕克的枪口,我真的有一种解脱感。而且,我认为你比我坚强的多,我死了你也会很难过,但你会挺过去,我却做不到。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崩溃的。”
维戈心里一阵绞痛,他扶起奥兰多,耐心地吻去那些眼泪:“谁说我比你坚强?我和你一样的脆弱。在你上次受伤、生病的时候,还有昨晚,那样的煎熬也让我难以忍受。为了不要让对方难过、煎熬,我们都该好好的活着。”
“那你答应我,你得死在我后面。”奥兰多紧紧搂住维戈的脖子,语气里带着点蛮不讲理。维戈差点被他逗笑:“看来我真的把你宠坏了,有谁能预测出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奥兰多笑了,笑得很孩子气。他松开维戈,轻柔地抚上爱人日渐消瘦的脸颊,最后将额头贴在维戈的额头上。熟悉的气息和温热的呼吸刺激着维戈本能地颤栗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抱起奥兰多:“我们是不是该上床休息一下了?”
奥兰多略带羞涩地点点头,在维戈怀里探出手锁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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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去参加美国大使招待酒会的王室车队准时出发。车队刚驶入巴列维大街,奥兰多忽然想起什么,连忙示意哈桑停车。看着奥兰多快步走向照相馆的背影,维戈无奈地摇摇头。一分钟后奥兰多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返回,车队继续前行,在茫茫暮霭中驶向郊外。
“能给我看看你的杰作吗?”维戈的表情很真诚。
奥兰多却漫不经心地环顾着窗外的夜色:“这是送给米兰达的礼物,属于私人收藏,得经过她的允许你才能看。”
“给我还来这一套?”维戈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信封:“什么时候你们英国人也开始送别人感恩节礼物了?”
奥兰多不满地哼了一声,瞥了对方一眼:“什么时候你的好奇心也这么强了?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专利呢。而且,我好像隐约记得,有人说过,没有人会对我拍摄的东西有任何的兴趣。”
“我也隐约记得,为了那句话,那人已经道过歉了。”
说话间维戈已取出了照片,坐在前面的哈桑及时让司机打开了顶灯。如果不是从太专业的角度看,这还真是一张完美的作品。米兰达的裙角和头发在微风下飘动,很有质感;作为背景的德黑兰大街古老神秘,而那两个偶然闯进镜头阿拉伯人让这张照片更有了浓郁的地域特色。总之,是一张很值得收藏的照片。
维戈把照片拿近了一些,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两个阿拉伯人身上。尽管那两个人的相貌有些模糊,但维戈一眼就认出了抬头望向镜头这边的是帕克,另一个人侧身站立,用传统的阿拉伯头巾蒙得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维戈微皱起眉头,研究了好一阵,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他又朝信封里看看:“怎么没有底片?”
“底片不在里面?刚才还在的。算了,丢了就丢了吧。”奥兰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维戈不再说什么,将照片装进信封还给奥兰多。他当然清楚底片去了哪里,但他更清楚年轻爱人的个性,既然改变不了对方什么,不如就随他去吧。他伸出手臂揽住了奥兰多的腰身,目光中的少许责备逐渐被无限的溺爱所替代。
距离德黑兰城区四英里有一片豪华住宅区,德雷福斯大使的别墅就坐落在这里。感恩节一直以来都是美国人比较看重的节日,即便是在生活在国外,在这天,他们不会忘记自己的传统节日。不过,今天德雷福斯大使邀请的名单上,不仅仅有生活在德黑兰的美国人,各国驻伊朗大使也在受邀请之列。很显然,除了东道主德雷福斯大使外,今晚伊朗王室的代表显然不在人们的关注之列,如果说维戈和奥兰多的出现还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的话,那也是因为他们出众的外表和不俗的气质,而不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王室势力。
“晚上好。”大卫挽着米兰达笑吟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分别和他们握了握手。维戈和奥兰多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地走过去吻吻米兰达的脸颊,挽起米兰达走到一边:“米兰达,你的气色好多了。我有礼物送你。我把那天在街上给你拍的那张照片放大了,效果很不错,去看看吧……”
待他们的身影混迹在来宾中,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地相视一笑。大卫顺手从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两杯香槟递给维戈一杯,两人慢慢走向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俄国人那边这两天动作很大,抓获了不少可疑分子。”大卫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优美的四重奏里。
维戈轻点一下下颚,脸上始终挂着客气而平淡的笑容,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的谈话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寒暄而已:“俄国的做法也不能说没有成效,但这样一来,隐藏着的对手会更加谨慎。”
“实际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德国人已改变了他们空投特工和武器的地点,原本这些都在我们的掌控之内。”大卫浅抿了一口香槟。维戈没有应答,他看出大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决定公开自己的身份。”沉默片刻,大卫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什么时候?”维戈停下脚步。
“确切的说,是明天。”大卫也停下脚步,抬眼看看维戈。维戈默不作声,低头看着酒杯里的液体。
“从你们使馆的车队被袭的事件上看,在我们中间潜伏着德国人的间谍,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问题是,我们的情况比你们要严峻的多。现在几乎可以肯定,罗斯福总统会接受首相的邀请,在我们使馆下榻。即便罗斯福总统不来,11月30日又恰逢首相的生日,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在那天邀请另外两位首脑来英国使馆作客,我们的压力可想而知。”
维戈无言以对,他自己也曾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完全理解大卫。27日午后罗斯福总统和丘吉尔首相就将分别到达德黑兰,他们还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不到了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
一名侍者端着空的托盘走到他们前面,收起他们酒杯的同时不露痕迹地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两分钟后,维戈和大卫一前一后悄然离开大厅。穿过两个幽静的走廊,在这个别墅一间安静隐秘的私人办公室里,盟军驻海湾的总司令康诺利将军正在等着他们。
酒会持续的时间不算很长,刚过十点,维戈和奥兰多就安全地返回王宫。一进入奥兰多的卧室,维戈便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扔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奥兰多走过去帮他脱掉外套,然后懒洋洋地爬上床,趴在他身上。
“这么大的床干吗偏偏躺这里?”维戈一边不满地抗议着,一边温柔地环住了爱人的身体。
奥兰多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这里舒服。”
两人安静地搂了一会儿,维戈拍拍奥兰多的后背:“哎,是不是该起来了?我还得去觐见国王,向他转达美、英、俄三国大使的亲切问候和良好祝愿。”
“少来了,人家尼尔白天日里万机,现在早就休息了你还转达什么?”奥兰多抬起头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维戈惟有无奈地挑挑眉。奥兰多又哼了一声,枕上维戈的胸口,语气轻柔下来:“我们每次在一起时,我总想让时光停留下来,这样,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每次你离开后,我又巴望着一觉醒来,我已经坐在了回开罗的飞机上,你也早就安全的回到了你的国家。”
维戈胸口紧了一下,他轻轻吻吻爱人柔软的头发,岔开话题:“差点忘了,你的礼物在我的外衣口袋里,去看看吧。”
“不就是照相机吗?猜都猜到了,没兴趣。”
“对于一个记者而言,难道相机不是你现在最需要的?”
“你该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最想要的这个。”维戈捧起爱人的脸深深吻下去。
一阵忘我的热吻后两人分开,奥兰多握住维戈的手:“我知道你很忙,我就要你半个小时,哪怕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半个小时也好。”
维戈猛然一翻身将奥兰多压在身下,辗转地吻起对方诱人的颈部:“半个小时?那我们还等什么?”
奥兰多挣扎的结果就是被对方挟持地更紧,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枕头扔在维戈头上:“谁能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外交官,其实是个急色鬼。”
“那你把别人的照片压在你的枕头下又算什么?”维戈坏笑着顶了一下奥兰多的身体。
奥兰多羞的连耳朵都红了。早上他临睡前,把衣袋里那张维戈的照片放在了枕下。而且那里还放着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着维戈代表王室参加慈善活动照片。他想伸手去抢报纸和照片,却发现维戈的动作僵住了,刚才那些戏谑愉快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两眼紧盯在那张报纸的一幅照片上。
那是雨果·维文神父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合影,维文神父侧对着镜头,在给孩子们发放食品。维戈迟疑了半天,慢慢用手挡住照片上维文神父眼睛以下的部分,这个影像不出意料的和他脑海中的那个影子重合在一起。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以前那些模糊的线索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维戈马上站起身,抓起外套就走。在门口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回到还在看着报纸,一脸震惊的奥兰多身边,蹲下身,急速却温柔地说:“奥利,我要你留在这里,哪也别去。”
“不!”奥兰多态度很坚决。
“听我说,奥利,如果你爱我在意我的感受,这次就听我的。在我回来之前……”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维戈的话,不等奥兰多说“请进”哈桑闯了进来,因为着急,他的英语没有往日那么流利:“米兰达小姐出事了,在返回王宫的路上,她和温海姆先生乘坐的汽车和一辆卡车相撞,两个人都受了重伤。我也是刚刚接到医院的电话。”
奥兰多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他只看了维戈一眼,拿起外套和哈桑一起匆匆离开。维戈站在原地,发觉自己的身体里的力量在迅速流失,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11月26日上午,巴列维国王又颁布了一道命令:通往德黑兰的公路和铁路,在11月26日至12月2日期间全面封锁,没有国王亲自签署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入德黑兰;除盟军和苏俄的飞机外,空中交通立刻停止。
秋日的黄昏,残阳如血。
维戈站在教堂的门楣下,凝视着那些沐浴在残阳下栩栩如生的天使石雕。这是德黑兰,一个传统的伊斯兰城市,这里的教堂不可能像欧洲的教堂一样,那般的华丽宏伟,只有这些天使,无论在哪里都展开他们的羽翼,庇护着虔诚的人们。
教堂里面幽暗寂静,主祭坛上的蜡烛忽明忽暗,周围的圣像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上去很不真切。维戈在胸前慢慢地划了个十字,然后坐在长椅的第二排,低下头,像一个普通的教徒,虔诚地祈祷。
“蒙坦森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吗?”来人的声音温和亲切。维戈抬起头,看着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的维文神父:“不,不用了。谢谢你,神甫,我在等一个朋友。”
维文神甫用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维戈:“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既然来了这里……如果你的朋友是布鲁姆先生的话,他来了。”
优雅地和奥兰多打了个招呼,维文神甫便无声地离去。奥兰多挨着维戈坐下,身上还带着浓烈的医院的气息。维戈本想问问大卫他们的情况,奥兰多苦涩凝重的表情就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维戈慢慢拉过奥兰多的手,在手背上亲吻了一下,缓缓将一枚指环套在爱人的无名指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没有任何词汇可以表明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并不是所有永恒的承诺都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并不是所有人像自己这样幸运,确信自己这一生真切的被爱和爱过。
“现在,我可以吻你了吗?”奥兰多的眼神如同月光下的山谷,平静而深邃。维戈闭上有些潮湿的眼睛,等待着对方神圣的一吻。
两个人牵着手走出教堂,外面已是暮色四合。目送着载着奥兰多的汽车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维戈才坐进自己的汽车。
回到住处,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维戈打开了所有的灯,房间仍显得特别空荡。那两条小红鱼今晚似乎很兴奋,在狭小的鱼缸里来回穿梭。维戈脱掉外套走过去,伸出手想弹弹鱼缸,手却停留在半空中——鱼缸上反射出两个陌生的身影,就在离他不远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