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时值中午,如铅般沉重的阴云布满天空,空气中到处弥散着潮湿的气息,树叶无助的在秋风中飞舞。
大雨将至。
若是在平时晴朗的日子,光线会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使巴列维国王书房的陈设显得更华丽一些,而今天,由于光线暗淡,书房里的水晶灯不得不在白天亮起。
巴列维国王前两次召见维戈·蒙坦森的经历都是不愉快的。两次的较量后——他把和这个美国人的会见就视之为较量,他都有一种挫败感。当这个中年男人再次坐在他对面时,年轻的国王暗暗挺直了腰身,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一些。
“蒙坦森先生,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说。你知道,”国王随手翻动着眼前成堆的文件:“我手头上的事情很多。”
“不会耽搁陛下太多的时间,只是一件小事需要陛下的协助。”依然是往日熟悉的语调,镇定温和,今天巴列维国王却在他的私人外交官身上发现了一些十分微小的变化——中年男人的眼睛里有了少许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暖色。
“大概是灯光的缘故吧。“国王暗想,他努力让自己微笑着,并优雅地做了个请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和这个男人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是深刻的,他很清楚对方提到的那个协助对自己而言意味的是必须的全力配合。
“陛下是否知道,近期有很多前去伊朗东部地区的朝圣者大量涌入德黑兰。据我们了解的情况,已有德国人夹杂在朝圣者中间混入了这个城市。这种情况要想法得以制止。”中年男人语气平和。
年轻的国王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书桌的台历上。美国人,德国人,到底和自己有多大的关系?现在距离那个该死的会晤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真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当然是不出任何差错的圆满结束,这样他就可以解脱了。巴列维国王思考了几秒钟,抬起眼睛:“既然你提到了‘协助'一词,那是不是表明,贵国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中年男人微微点点头:“无论是什么方案,都必须有陛下的首肯才能得以实施。德雷福斯大使的意思,希望陛下颁布一道命令,让这些朝圣者绕道而行。本来这件事情大可不必打扰陛下,以我们的能力也可以解决,但这里牵扯到民族信仰问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尤其在这个特殊时期,所以我才来找陛下寻求协助。”
巴列维国王松了口气,这些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原本那些朝圣者就根本没有必要非得途经德黑兰,他们之所以从这个城市经过,那只是千百年来人们的习惯而已:
“我知道了,请转告贵国大使,今天之内这个命令就会颁布下去。”
前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事情进行的果真如维戈事先预料的那么顺利。礼节性的道过谢后,维戈起身打算告辞,巴列维国王却做了个请他留下来的手势:“先别急着走,蒙坦森先生,和你的谈话提醒了我。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有一个重要的慈善活动,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是为了王室的形象还是出于人道主义,王室都应该派人去出席。但是活动被安排在雨果·维文神甫所在的教堂举行,同样是由于宗教信仰的原因,王室成员不方便出席。你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国王的要求合情合理,面部的笑容无懈可击,维戈刹那地犹豫了一下,问到:“这个活动什么时候举行?”
“午后。”国王敏锐地察觉道了维戈的犹豫,稍稍加重了些语气:“蒙坦森先生,我知道你很忙,可我想这个活动也占用不了你多少时间吧,一个下午而已。何况这个慈善活动还邀请了不少国内媒体的记者,他们会和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一起等候王室代表的出现。”
话已至此,维戈再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点头同意。
回到办公室,维戈向手拿雨伞,已做好出门准备的约翰无奈地笑了笑:“情况有变。”
约翰不明所以,问道:“国王不同意我们的方案?”
维戈摇摇头,很简短的向约翰说明了巴列维国王的要求。约翰放下雨伞:“你没有拒绝是正确的。我们不能一味的要求别人无条件的帮助,却在别人有难处时袖手旁观。”
“巴列维国王的要求真有点不是时候。这样一来,我们下午的计划就全部打乱了。”维戈无声的叹息了一下。
按照杜诺万局长的紧急指示,原计划下午他们要和德雷福斯大使一起去英国使馆拜见英国大使,商谈罗斯福总统下榻英国使馆的可行性。在当时,由于美国使馆距离苏联使馆和英国使馆之间还有相当长路程——而后面两个使馆是相邻着的。这就意味着,在会晤期间,罗斯福总统如果在美国使馆下榻,就要在德黑兰的大街上来回穿行。杜诺万局长认为,那样太过于冒险。现在邱吉尔首相已向总统发出了邀请,出于安全角度的考虑请总统在英国使馆下榻。
“约翰,先打电话给英国使馆,把我们的情况简单的说明一下,就说我们晚点过去。另外,这个变故也要通知德雷福斯大使。”靠在书房边缘沉思了一阵,维戈抬眼看向约翰。
外面传来雨打树叶的声音,约翰走到窗前关好窗户,转过身沉默了一下,深思熟虑地说:“维戈,你真的认为我们有必要去英国使馆?出于对总统的了解,他是不可能接受英国人的邀请的,他还要兼顾到俄国人的想法。”
维戈苦笑了一下:“德雷福斯大使同样认为没有必要去那里,他的观点和你一致,也认为总统不可能接受英国首相的邀请。但又不能简单的拒绝,邱吉尔首相也是从安全角度考虑才发出这样的邀请。但大使有一点和我们的想法不同,他认为局长太多虑了。在大使看来,我们美国使馆完全符合安全要求,即便是在路上,总统也不存在安全问题。”
“大使的自信源于何处?不能因为博纳德他们的工作有了一定的进展我们就盲目乐观。在德黑兰,危险随时随地都存在着。”谨慎在约翰的头脑中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他看到维戈专著地盯着空中的一处,陷入了某种遐想中:“维戈,你怎么想?”
维戈回过神来,缓慢地说:“恰恰相反,目前的平静很不正常。不要指望我们的对手会在这个时候放手,可以肯定,他们在等待时机。”
约翰沉默了,房间里的空气凝重起来。停顿了一下后,维戈站起身:“约翰,下午就由你陪大使去英国人那里吧。和英国大使的商谈结束后你去找找大卫,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新情况。我负责去联络伊利亚,如果他那边再没什么新的发现就让他先撤出来。”
“好吧,我现在就去使馆那边。”约翰重新拿起雨伞:“你要注意安全。晚上去帕克餐厅你还是和……”约翰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维戈询问地望着他,约翰笑着摇摇头,拉开门出去了。
午后,雨势越来越大,潮湿的风夹杂着雨水拍打在身上,让维戈感到了一些初冬的寒意,毕竟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在落满树叶的大理石小径的尽头,四辆汽车一字排开停靠在那里。既然维戈此行代表的是王室,那出行的规模就如同任何王室的成员一样隆重,巴列维国王还让自己的贴身侍卫哈桑跟随维戈一同前往。
哈桑打着伞护送维戈走车前,并为他打开车门。正要上车,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奥兰多和几个侍卫向他们这边走来。与其说奥兰多身边的那两个侍卫在为他打伞遮雨,到不如说奥兰多是被他们挟持前来的。
“布鲁姆先生会和我们一同前往,报道这次的活动。”哈桑在一旁解释着,他英语倒还算流利。
一丝笑容掠过维戈的嘴角。他没有再去看英国青年比天空更阴沉的表情,闪开身让奥兰多先了上汽车,自己随后钻进去坐在奥兰多身旁。所有国王送给难民的物品都装上车后,汽车一辆接一辆的开出王宫大门。
“这样的天气你出门居然都不带雨具?小心着凉。”看着奥兰多被淋湿的衣服和头发,维戈的语气里有了些责备的成分。
奥兰多还绷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看维戈一眼。维戈自嘲地笑笑:“怎么,和我一起出席这个活动让你感觉很不舒服?”
“你明知道我生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奥兰多硬梆梆地说。
维戈侧过脸看着车窗外的茫茫雨雾,叹了一声:“跟我说说,你的生气和谁有关?”
“我没想到尼尔会变得这么虚伪,真正的善举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像他这样流于表面。今天我真不该去王宫,被他逮了个正着,非要我去给他报道这个慈善活动。”奥兰多垂下眼帘,语气仍很生硬。
“别忘了你的朋友是伊朗的国王,他的一言一行不仅仅代表他自己,他这样做并不过分。你也别忘了你自己留在德黑兰是为了给他写专访的,下午的活动也是你要写的专访的一部分。”
奥兰多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脸色却逐渐平和下来。雨中的街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车队也在大雨中行驶的比较缓慢。沉默中维戈注意到奥兰多似乎在考虑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脸上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拉起奥兰多的手合在自己手心,轻声问道:“你这两天经常和米兰达去南城那边?”
奥兰多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他靠在座椅上看着维戈的侧影:“没有经常,就只去过一次,两天前在那里为米兰达拍了一组照片。今天她打电话告诉我照片洗出来了我才去的王宫,想看看那些照片的效果如何。”
“你那里不是有暗室吗?干吗不自己冲洗?”维戈目不转睛看着奥兰多。
奥兰多淡淡一笑,这个笑容只停留在嘴角而没有波及到眼睛里:“我没有定形液了。这两天比较忙,没来得及去买。”
维戈盯着奥兰多的脸研究了半天,奥兰多毫不退缩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维戈无奈地又叹了一声:“奥利,看来我们得找个时间好好谈谈了。”
“你有时间吗?我现在感觉你是全世界最忙碌的人了。”奥兰多没好气地抽回自己的手。
“奥利,无论时候时候什么情况下,我都不想和你争吵,更不想你对我撒谎。”
“那我还不想被别人跟踪。你好像并不具备责备我的资格。”看来奥兰多今天的心情的确不好,他甚至不想再和维戈交谈下去,赌气似的别过脸,看着窗外的街景。
维戈伸出手臂搂住奥兰多的肩,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搂进自己怀里。熟悉而清新年轻男人特有的气息在维戈鼻息间弥散。尽管在他们前面还坐着哈桑和司机,维戈丝毫不觉得尴尬,他很自然很温柔地在奥兰多潮湿的头发上亲吻着。奥兰多在他怀里放松下来,轻轻笑了笑,把脸埋进维戈的颈窝,两人的手十字交叉地握在一起,就像交缠在一起的两支藤蔓一样。维戈缓缓合上眼睛,享受着这短暂的甜蜜时刻。
没过多久,一声鸣笛将维戈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睛,奥兰多也坐直了身体向车外张望。天色更加的阴沉,雨水沿着车窗无声的滑落。汽车前窗上的雨刷不断的摇摆,眼前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维戈认出车队是行驶到了美国使馆所在那条大街上,迎面的两辆汽车为了给王室的车队让道被迫停在了街边。经过那两辆汽车时维戈看了看车牌,其中的一辆是属于博纳德平时乘坐的,车窗上还挂着布帘。维戈知道博纳德这是要去机场迎接总统的私人代表赫利先生。这原本是德雷福斯大使的事情,但由于大使为了更重要的事情去了英国使馆,就只好让博纳德代劳了。
一分钟后车队离开大街开进了一条小巷,哈桑这时向他们解释说要去的教堂就在这条小巷的尽头,并特别说明到达教堂后由维戈和奥兰多将国王的捐赠送进去,侍卫们会在教堂外等候他们。维戈表示理解点点头。
已经可以看见教堂顶部的十字架了,猛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是一阵密集的枪声。他们的汽车立刻紧急刹车,差点和前面那辆撞在一起。哈桑警惕地掏出手枪叮嘱维戈他们留在车里,他去看看情况。奥兰多正打算推开车门出去,被维戈一把拉住:“奥利,留在车里。”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脸色一片苍白。奥兰多略略迟疑了一下,便很顺从地坐回到座位上,小声问:“维戈,你知道出了什么事,是吧?”
奥兰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和不真实,维戈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说。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手还是动手了。毫无疑问,是博纳德他们遭到了袭击。他的目光转向车窗外,在这一个个普通的院落里,一扇扇挂着帷幔的窗子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黑影?不论对方这个行动要针对是德雷福斯大使还是博纳德,但就他们掌握的时间和地点就足以说明在他们身边就有一个黑影。这场在德黑兰的生死较量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几分钟后警笛声由远而近,哈桑也带着几名侍卫回到了汽车旁,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维戈的想法。刚才他们遇到的那两辆汽车遭到了不明身份人的袭击,伊朗警察和盟军的军队都已经到了现场,伤者也被送去了医院。
“走吧,那里的人还在等着我们。”维戈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奥兰多在他身旁沉默着握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那是这个阴冷的世界里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温暖。
漆黑的夜,昏暗狭窄的巷道里空无一人。雨还在下个不停,只是比黄昏时小了一些,这样的天气里人们更愿意留在自己家里。巷角一个破旧的民居里灯光闪烁,人影绰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不会想到,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二十米远斜对面的一个窗口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暗暗观察着他们。
这个人正是奥兰多。昨天他穿上波斯人的长袍,裹得和费鲁兹大街上任何一个晒太阳的阿拉伯人没有什么区别,即便是帕克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也看不破绽。悄无声息地跟踪克雷格·帕克一整天后,他知道了两次在那个街头碰到帕克根本不是偶然,帕克又去了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间茶叶店。最后,这个毫不起眼的民居引起了他的注意,帕克在一天之内曾不止一次的跨进过这个院落。权衡了半天,奥兰多放弃了那间可疑的茶叶店,选择了这个民居。像帕克这样有身份的人换上阿拉伯人的服装出入这种破旧的贫民区本身就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
很幸运的,俄国士兵出现以前,奥兰多找到了一个良好的隐蔽点。这个房子阳台上干枯的蔓藤和隔壁两邻那些仍不失碧绿的叶子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屋子的窗棂和玻璃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今天最后一缕日光消失的同时,奥兰多顺利地进入到这个被人暂时遗弃的屋子里。
黑暗中他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等他意识到疲乏的时候,两腿已有些僵硬。在这里他不能点灯,甚至不能抽烟,任何一点光线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好在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他很轻易的就找到了一把椅子,擦掉上面的灰尘,重新坐回窗前。
今晚到现在也没见到帕克的影子,那个破旧的房子也没见有人出来。会不会是自己的判定出了问题?奥兰多开始有些沮丧起来。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奥兰多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坐的舒服一些。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搅扰着他本来就很不平静的心绪,心中的担忧就像着化不开的夜色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下午的慈善活动中,维戈始终都很平静和从容。起初,奥兰多以为他已经从那个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他以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打击,大概只会在维戈的内心激起一点点的涟漪吧,他知道该怎么去对付那些。现在他回想起当时维戈眼睛里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悲怆,还有他握紧住自己的手,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只能说这些年生活的历练和工作的压力,让维戈拥有了完美的应变能力罢了,其实和自己一样,在心底的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都是脆弱和敏感的。
远处,一片漆黑中只有零星的灯火,整个城市就像是在沉睡着一样,但他知道他爱的人就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顾不上窗户上厚厚的灰尘,奥兰多将额头紧紧贴在玻璃上,失神地盯着脚下的一盏昏暗的路灯。来到德黑兰以后发生的这些事情样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尤其是和维戈相识以后的情景。他甚至开始设想他们以后的生活,可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华盛顿,那些就好像是遥远的永不可及的梦想一样,他怎么也想不出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影出现在巷角,在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奥兰多收回思绪。他轻轻拉开一扇窗户,举起相机,慢慢地对准那个人调整焦距。从那人独特的身形上奥兰多就可以看出那就是帕克,进那个院落前帕克四下张望了一下。虽然角度不理想,光线很暗,距离太远,奥兰多仍在这个瞬间按下了快门。
大约有十分钟左右时间,又有两个人快速消失在对面的那扇门后。奥兰多无法判断那两个人是否就是昨天和帕克在一起的那些人中的两个,虽然他们一样穿着阿拉伯人的长袍。中午在米兰达那里看到的那张片上,在米兰达身后也只有帕克的脸部轮廓可以看清楚。下午和维戈分手后奥兰多便把那张底片送去了那个照相馆放大,但是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还是个未知数。
近处一个角落里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奥兰多竖起耳朵听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大概是只老鼠吧。他的神经刚放松下来,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距离更近了,似乎就停在了这个房间的门口。奥兰多紧张的心脏狂跳不已,他轻轻将相机放在椅子上,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那是他傍晚来这里之前在一个铁匠铺买的,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跟前,贴着墙角,屏住呼吸。
门把转动的声音几不可闻,黑暗的空间里一个人影幽灵般地进入房间。奥兰多举起锋利的短刀毫不迟疑地刺向对方的颈部,几乎同时,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了他的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