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从阳光灿烂的户外进入室内,维戈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他的伤口已经拆线,无需再带着那个墨镜遮盖什么。午后的王宫饭店里很安静,二楼走廊里空无一人。维戈踏着柔软的地毯无声地走到英国青年的房间门口。他先轻推一下,房门紧锁着。他知道奥兰多在里面,刚才从前台经过他特意地看了看,挂着奥兰多房间钥匙的地方是空着的。
他又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丝毫犹豫很轻易地打开房门进入房间。房间里光线黯淡,不见英国青年的身影,奥兰多的几件衣服胡乱的扔在地毯上,浴室里传出清晰的流水声。维戈将那几件衣服一一捡起,叠好放在床上。
默然在床边独坐了一阵,维戈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午后的阳光倾泻到室内,房间里立刻豁亮起来。远处厄尔布尔顶峰上已有了皑皑白雪,在蓝天下孤独的耸立着。维戈以前从未到过德黑兰,也没有试图了解一下这个城市,他不清楚德黑兰的每个秋天是不是都像这个秋天一样常常艳阳高照。来德黑兰十几天了,他只遇到过一次阴雨天气,就是和奥兰多在王宫里两人第二次相遇的那天。
浴室里流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旋即浴室的门打开了。这一瞬间,维戈有些紧张,他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青年。他做了个深呼吸,转过身,奥兰多还穿着睡衣用浴巾在擦拭头发,锐利的目光在维戈身上扫过后又迅速移开,对于他的闯入既没有惊讶更没有愤怒,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光柱里可以看到纷乱的粉尘在空中飞舞。维戈的目光从奥兰多身上收回,看着那些飞舞的粉尘:“奥兰多,你应该尽快的离开这里。现在你也应该明白,发生事情时谁都帮不了你。作为一个局外人,你把自己搅进这些事里,太危险了。”
奥兰多无动于衷,继续擦拭着头发。维戈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轻取下他手里的浴巾:“ 奥兰多,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无法解释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巴列维会在今天颁布命令,关闭伊朗边境,你若不抓紧时间离开……”
“不。”奥兰多轻声而坚决地打断维戈的话。
“奥兰多,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这是为你着想。”
“谁也别想让我离开德黑兰,包括你,蒙坦森先生。”奥兰多转过身避开了维戈的目光。
电话铃声猛然间在狭小的空间响起,奥兰多低着头走过去拿起电话:“是我……我还好,不用为我担心……现在吗?……也好,回见。” 挂断电话奥兰多仍背对着维戈站在床边:“我要出去了,你请便吧。”
看着年青人的背影,维戈这才注意到奥兰多的背部没有往常那么挺拔。他记得奥兰多说过他的背部曾受过伤,但他更清楚大卫他们不可能去伤害奥兰多,几天的幽禁不会给他带来什么身体上的损伤,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奥兰多这样的不堪重负?一种莫名的伤感和心痛从维戈心底涌起,同时一个念头不可思意议地像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一般闯进他的大脑。
就在一分钟前维戈还在想,无论自己表示得再怎么真诚,但在奥兰多眼里也不过是一番虚伪的说辞罢了。他不在乎奥兰多会怎么看待他,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个倔强的青年离开德黑兰。此刻,这个想法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替代,混沌的天地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切不能理解的抑或说是他一直不愿意去理解的事情找到了缘由——那天奥兰多被约翰带走时的沉默,几天来他的不堪重负,他拒绝离开德黑兰,还有此时对自己目光的回避…… 面对着这样一个豁亮的缺口,维戈不知道此时自己是应该欣喜还是更加的哀凉,他甚至忘了自己进门时所下的决心。不知所措地无声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古莱斯坦宫的侍从对奥兰多早就十分熟悉,他刚走进王宫大门就被一个侍从直接带到巴列维的书房门口。那名侍从示意奥兰多进去,他自己悄然退后。侍从小心翼翼的表情在向奥兰多表明:巴列维国王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巴列维国王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书房里,在书桌后把脸深深地埋进手里。在奥兰多的记忆里,从学生时代起巴列维就很注重自己的仪表,整日衣冠楚楚,黑色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服贴的梳在后面。而今天他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从额头散落下来。漆光可鉴的书桌上放着一份《晨邮报》,正翻到刊登着巴列维国王专访的那一版。
巴列维国王听见动静放下手,仔细看了看奥兰多:“看上去你气色还可以,起码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
奥兰多安静地笑笑:“你看上去却糟透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巴列维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凝重,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站在他身旁的朋友:“英吉娅说她要回开罗,还要带走我们的女儿。现在正在卧室里整理她的东西。”
奥兰多早就察觉到巴列维夫妇之间出了些问题,只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有默然地靠在书桌旁。
“她说伊朗太穷了,让她无法适应,虽然她已经在很努力的想适应这里的生活。奥利,我不知道我还能给她些什么才能让她满意,我已经倾其所有。”巴列维用疲惫的语气说。
“事情未必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或许你们两个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她就会改变想法。”
巴列维不屑地笑笑:“要走就走吧,既然她无视我的感受和我的尊严,我又何必强求。”
奥兰多直视着他的眼睛:“可你还爱着她。”
巴列维和他对视了一阵:“奥利,你总是这样,说话这么直接。你说的对,我还和以前一样的爱着她,可那又能怎么样?”
“那你就应该告诉她你的真实感受。为什么不把你对她的感情说出来?”
巴列维轻轻摇摇头:“说出来也一定是无济于事。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傀儡,而不是什么国王,她对我早就失望了,这是她今天早上说的。”巴列维说话间拿起书桌上的报纸:“《孔雀宝座上的年轻王者》。奥利,在我的王后和臣民看来,我根本就配不上这个王者的称呼。”
奥兰多拿过报纸扔在一边:“尼尔,你的自信都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以前对我所说的那些理想?这点的事情就值得你失去全部的勇气和斗志?”
巴列维重新靠到椅背上,仰头看着穹顶上的古老壁画:“我也想做一个充满自信的国王,一个让妻子满意的丈夫。有些事情我也想表现的很不在意,可我根本就做不到。两年前,当我父亲被驱逐被流放的时候,我对自己说,那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会接他回国。那些国家的军队开进德黑兰的时候我也对自己说,这也是暂时的,这个国家还是属于我的,他们总有走的那一天。可现在,父亲在一天天的苍老,仍在国外居无定所,德国军队走了又来了美国人,我仍旧被别人左右着。这两天我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那天那个美国人拒绝我提出释放你的要求后,在我的王后提出要回开罗后。奥利,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承担不了太多的东西。”
奥兰多扳着巴列维的身体,让他面对着自己:“尼尔,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他们把这些强加在你身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可你得撑下去,撑到战争结束,这些军队都会撤走。想想你的父亲临走前说的话,你要是放弃了,他为你为这个国家所做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他就永远只能在国外流亡。你也应该好好和英吉娅谈谈,告诉她你的真实想法。如果她仍旧坚持,你的确没有必要强求。既然你的爱已无法给她欢乐和幸福,那不如放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我父亲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巴列维的眼睛里泛起了潮气,他握住奥兰多的手:“晚上我会找英吉娅谈谈,看看还能不能挽救我们的爱情,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这大概是我的宿命吧,一开始就注定的,我别无选择。奥利,你不一样,你别再留在德黑兰了,这里太危险,我马上着手安排让人送你离开。”
“不,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奥兰多的声音低了下来:“对你的专访还没有完成,我不能就这样走掉。”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面对巴列维探询的目光,奥兰多的声音几不可闻。
门口传来的敲门声让奥兰多如释重负。
“进来。”巴列维匆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
进来的侍从禀报,已有几个大臣在议事厅等候国王多时了。
“告诉他们我几分钟后就到。”侍从退下后巴列维抱歉地笑笑:“奥利,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米兰达在得知公主要去开罗后也提出了辞职,你,帮我劝劝她。你能明白我的用意的。”
奥兰多郑重地点点头,巴列维站起身:“她现在大概又在花园里,近几天她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每天下午在花园里都要坐好久。”
从书房的玻璃窗望出去,奥兰多看见米兰达就坐在王宫花园的长椅上,金色的头发在秋风中飞舞。看着这个孤独的无所依靠的背影,奥兰多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是有了某种心灵感应,米兰达回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四目相对,米兰达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们说你生病住进了医院,我真为你担心,但又不知道你在哪家医院。”奥兰多来到花园也在长椅上坐下后,米兰达关切的说。
“他们?”奥兰多微微皱起眉头。
“是大卫。那天我在他面前提及你时他这样说。他大概是听蒙坦森先生说的。”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奥兰多沉默下来。
米兰达又很仔细地看看他:“你的气色也确实不太好,到底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奥兰多及时转移了话题:“米兰达,你真的打算辞职?”
“我还有什么理由在这个王宫里待下去?”米兰达微笑着反问。
奥兰多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是微笑也不能:“米兰达,我希望你留下,这也是尼尔的想法。你离开可以有多种理由,我希望你留下只有一个理由,帮帮尼尔。其实我们就是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他什么,就算是精神上的安慰吧,只要是你在这里,他就坚信他的王后和公主还会回到这里,他的女儿还等着你为她上课。我的说法听上去是很荒诞,但也确实是尼尔的想法。”
米兰达侧过脸看着奥兰多,看了好一阵,最后点点头:“你真的不同凡响,怪不得国王对你另眼相看。好吧,我可以暂时留下,到国王不再需要我时再离开。奥兰多,你太善良了,你总是为别人着想,这样自己很容易受伤。”
“谢谢你的提醒。”奥兰多垂下视线。他没法不想起那个人,虽然他没办法接受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们就这样安静的坐着,看着高远的晴空,北部山上的积雪;看着秋风扫过树梢,再奔过来掀起他们的头发;看着太阳西斜,金色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
“不如一起去吃晚餐,去帕克西餐厅吧。”在夕阳的余辉里米兰达建议道。
奥兰多还在犹豫,米兰达已经不容拒绝地拉起他。好像早有了安排,王宫大门外就停着一辆汽车,奥兰多还没有看清牌照就被米兰达推上了车。
走进帕克西餐厅奥兰多一眼就看见大卫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向门口张望。奥兰多不由得停下脚步,这时走来一个服务生殷勤地接过米兰达的上衣外套,奥兰多一时怔住了,他见过这个年轻人,那双大得有些夸张的蓝眼睛在那天晚上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那年轻人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热情的招呼他们。
奥兰多紧紧盯着那个家伙:“米兰达,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不顾米兰达的劝说,奥兰多转身出了餐厅。暮色已开始降临,黯淡的街灯在淡青色的天幕下一盏盏迅速亮起。奥兰多快步离开了霓虹灯闪烁的费鲁兹大街,拐入另一条安静的街上。不远处的清真寺里传出的颂经声不绝于耳。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奥兰多停下脚步,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僵硬的身体靠住身后的石墙。一轮圆月从对面屋顶上慢慢升起,洒下水银色的光辉。经过这几天的挣扎,以为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出口,走出了沼泽,其实还是身陷其中。这也是宿命吧,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和他有关的人和事情,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人。
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熄火,而后就是那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停在奥兰多面前。奥兰多仍旧闭着眼睛,好像已经入睡。
“你总是像这样让自己远离安全,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中年男人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奥兰多睁开眼睛,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中年男人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今晚他的脸部埋在了月光的阴影里,奥兰多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无从判断他是不是还和那次一样的从容。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沉默着。最终奥兰多移开目光,满不在乎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角,再去掏打火机时,中年男人控制不住的恼火了,取下奥兰多嘴角的烟卷扔在地上:“你能不能理智一些,远离危险,离开德黑兰。”
奥兰多猛然站起身:“中午我就很明确的告诉你了,谁也别想让我离开。你工作应该很繁忙吧,德黑兰这么大,还要烦劳你总是跟着我,你不累吗?”
不理会奥兰多的讽刺,中年男人冷静下来,很耐心地说:“相信我,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相信你?从第一次见面你就让我相信你,我也一直像个傻瓜似的相信着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说的每一句话。可信任是相互的,不是吗?!”奥兰多终于爆发出来,用暗哑的声音低吼着:“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我会为你保守一切秘密。你更知道我那晚去找你不过是想与你一起分享那种喜悦,可我得到的是什么?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单方面的,仅仅只能是我对你才能有的信任?”
“告诉我,在你的心目中我算什么?是不是也和巴列维一样可以任你摆布?如果你认为曾经救过我,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心安理得那我们现在扯平了。我再说一次,我不会离开德黑兰,这是我的自由。至于你想对我做什么那是你的事。”
月光下英国青年的脸颊看上去异常的清瘦,深栗色眼睛里的怒火显而易见。维戈虽然一直巴望着他像现在这样宣泄出来,但仍被年轻人的话深深刺痛,紧绷着嘴角一言不发。
渐渐地,奥兰多眼睛里的怒火平息下来,维戈很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有一些亮晶晶的液体。奥兰多长吁一口气,别过脸,很小声地说:“对不起,维戈。”
维戈的视线有些模糊了,是自己把事情搞的一团糟怎么会是奥兰多在说抱歉。精心构筑的堤坝就这样轰然倒塌,包裹了多年的外壳被这个年轻人顷刻间击得粉碎,维戈一把将眼前的身躯拉进自己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搂紧他。起初怀里的身体还有些僵硬,随即放松下来也紧紧地拥住维戈。
月亮升到了中天,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长街上相拥着的两个人。维戈搂住奥兰多久久不愿意松手,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压抑了很久,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在他那晚看相册的时候,在第一次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在他因为自己受伤而慌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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