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4 | 秋日德黑兰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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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毫无预兆地,维戈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眼皮上那种紧绷着得疼痛使他立刻就想起了昨天傍晚的遭遇。缓缓睁开眼睛的同时,他习惯性的去摸放在枕边的手表,却被一个人轻轻握住了手腕:“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这人的声音他已十分熟悉,纯正的英伦口音,声线很厚却总带着些没有褪尽的孩子气。维戈定眼看看站在他床边英国青年的侧影:“几点了?”

“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你该吃点儿东西。”

维戈摇摇头。环顾四周,他已经回到了在德黑兰的住处,房间里光线幽暗,从偶尔被风吹起窗帘的一角望出去可以看到窗外灿烂的秋意。他试图坐起也被阻拦:

“给我好好躺着。受了伤而且还病着。昨天你就在发烧,难道自己就没有一点察觉?”英国青年的语气里带着些责备。

维戈想说什么却无力辩解。在昨天出事前,他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感觉到身体不适时只想到是体力透支的原因:“约翰没在吗?”

“他在隔壁房间睡觉,看上去他的疲惫不亚于你。尼尔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你们都累成这样?”英国青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维戈能感觉到他在犹豫,但仍旧说出了想法:“维戈,我认为其实你最好是留在医院再观察两天。我真不明白约翰昨天夜里为什么一定要不顾医生的反对执意要把你接回来。”

维戈合上眼睛,奥兰多以为他是太疲倦也不再说什么。但维戈自己很清楚,他无法给出对方真正的答案。这个年青人的思维太过敏锐,从约翰的坚持里,他会不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维戈不想再想下去。他们目前面临的困境前所未有,对手没有留给他们时间让他们停下来,他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顾及其他的事情。

忽然眼皮上一阵清凉,鼻息间弥漫起淡淡的药水味道,维戈意识到这是奥兰多在用药水给自己在擦拭伤口周围。他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感受着对方因为紧张而变得不太稳定的呼吸掠过自己的脸颊。昨晚被推出急救室后,就是这双手紧紧把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直至他沉沉睡去,原来这双手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这般轻柔。

随着奥兰多轻柔的擦拭,伤口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明显减轻。维戈慢慢放松下来,又陷入沉睡之中。

睡梦中维戈又一次去了肯特郡,而且和上次他去的时候一样,也是在黄昏。秋日暮色下,肯特郡的旷野一望无际,天边风起云涌。那条小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但他却没有丝毫犹豫的踏上了那条路,因为他能感觉的到,在路的尽头有个人在等待着自己。天色逐渐暗下来,厚厚的云层已经散开,明亮的星辰从薄雾中探出头来。不知怎么,这些星辰就化成了那双漂亮而明亮的深栗色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一眨不眨地在看着自己,向他寻找答案。他被这双眼睛盯得有些慌乱,不由得停下脚步,任四周的黑暗将自己淹没。

再次醒来,房间里已经亮起柔和的灯光,英国青年也不见了踪影。维戈不太费力的就坐起身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在走过茶几旁时他停下了脚步,那个鱼缸里有两条红色的小鱼在快乐地游动。维戈已分辨不出哪条是原有的,哪条是新加入的。

“感觉好些了吗?”英国青年抱着手臂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专注地观察着维戈的气色。维戈想起睡梦中那双满是疑问的眼睛,不自然的将视线转向暮色四合的窗外:

“我已经躺了一天了,总这样才会躺出病来。”

奥兰多审视了他好一阵,然后走过去强行将他带回床边:“真不明白你是被人照顾的太好了还是什么原因,你好像很不会照顾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你得卧床你知道吗?”

“从十八岁时开始到现在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我的身体状况自己也很清楚,我已经好了。”维戈被迫躺下时这样为自己辩解。奥兰多正给他盖被子,听到这里动作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马上又继续给维戈盖好。随后他又拿起一支体温计甩了甩放进维戈嘴里:“晚餐马上就好。”

维戈有些惊讶,但他的嘴被体温计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奥兰多读懂了他的表情:“是的,我会做饭,刚才约翰已经吃过我做的晚餐出去了,临走前他嘱咐我一定要看住你。”

说完这些奥兰多就转身离开了卧室,维戈一个人靠在那里心头五味杂陈。现在的形势对他们相当不利,自己却不得不躺在这里,幸亏还有约翰的协助。但他对自己昨天的行为没有丝毫的后悔,如果再遭遇到昨天傍晚的那个境况他依旧会那样做。

几分钟后,奥兰多端着维戈的晚餐进来放在床边的书桌上。他先取出体温表看着,又伸手探探维戈的额头:“烧退了,这是个好迹象。”

维戈从心底升起一阵暖意,但却把这些让他感动的暖意不动声色地收藏起来。他看看自己的晚餐:“我没有什么食欲。”

“这不是有没有食欲的问题,这是你必须吃饭的问题。”奥兰多不由分说的把刀叉塞进维戈手里:“莫斯科被德国人围困的时候,香肠和面包的份额是按盎司分配的。这是昨天半夜那个俄国人告诉我的,因为当时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干面包。你看,这世界有多少人还一无所有,所以你应该感觉到非常幸运和幸福,居然有这么可口的晚餐在等着你。”

维戈记事后这还是头一次被人逼迫着吃饭,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在对方的注视下吃完了自己的晚餐。放下刀叉后,他随口问道:“你这一套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是指做饭和照顾病人。一般来说,男人们都不精于此道。”

奥兰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维戈看得出他想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但却掩饰的不够彻底。维戈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提得很不恰当:“我很抱歉,奥兰多……”

“没什么,你不必为了这个而道歉。”奥兰多望着维戈扬起嘴角笑了笑,可维戈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浓重的阴影:“随军队从敦刻尔克撤回伦敦时,我背部受了伤,妈妈和姐姐到伦敦来照顾我。就在她们来伦敦的路上遇到了德国人的空袭,妈妈被压在了废墟下面。失去亲人的极度伤心和伦敦上空每日响起的警报声给人带来的惶恐让姐姐患上了夜盲症。起初她竟然瞒着我,因为我还躺在医院动弹不得。直到我出院后,当春天来临时我才有所查觉。姐姐那么爱漂亮,每年春天都会早早的穿起裙子,在41年的春天她却没有那样。一天傍晚她在我那里好端端的连着摔倒才让我醒悟,这才发现她腿上的那些淤痕。我真的不是一般的蠢,维戈。留在伦敦好好的照顾姐姐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幸而她的病情还不是很严重,没过多久就痊愈了。

“即使在现在,我还会时常想起那些不眠的夜晚。姐姐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到,那种无助和孤独是我永远无法替代和体会的。所以我确确实实地明白失去光明意味着什么。幸好,你的眼睛没事……”

奥兰多的声音低沉下去,房间里一片沉寂。对维戈而言,伦敦大空袭只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战争中无法避免的片断,此刻却变成了摆在他面前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他无法想像,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年轻人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手心,他甚至有了想把这个单薄的身体拥进怀里的冲动,如果这样可以减轻奥兰多身上曾经所承受的痛苦,可以给予对方一些安慰的话。然而他猛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惟有慢慢地松开手。

奥兰多似乎也从沉默中清醒过来,局促地后退了两步:“你该吃药了,我去烧开水。”

说完他立刻转身出了卧室,没有再看维戈一眼。

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奥兰多站了良久,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上了火,死死地盯着酒精炉上的蓝色火苗,发现自己的心跳和那跳跃的火焰一样不规则。刚才维戈说他长久以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怎么会这样?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怎么会现在还是形影相吊?会是什么样的原因?莫非他是……。

早在男子中学上学时,奥兰多就耳闻个别同学之间有这样恋情的传闻,可他从没有把那些传闻当真过,也从没有怀疑过自己也会是那样的人。当然,在街头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见到漂亮的男孩或女孩都会多看两眼,但那只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且大学时他还和一个女孩子有过约会,虽然没有什么结果。刚刚工作战争就来了,随后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实在没有时间去考虑去这些。难道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没有意识到?不,绝对不可能。

可是那天维戈在看完相册后,用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时,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触动?维戈搬出饭店时的失落,给他打电话时的紧张,看到他眼中的孤寂时自己心中的战栗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晚自己为什么要急急地逃走?维戈昨晚受伤后,自己怎么会那样的失去理智?这一切的一切奥兰多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该死。”他小声地骂了一句,但却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那双自己永远无法分清颜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就像风雨前的海洋那样平静,但却包含着危险而又甜蜜的气息,一旦平静的海面掀起哪怕是一点点浪花自己只怕也会被卷进去。他仰起脸深深地叹息一声,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德黑兰逗留这么久。

大门口传来引擎声,应该是约翰回来了。奥兰多如释重负,同时心里也涌起了一种有着前所未有的依依不舍。

恍惚中奥兰多回到王宫饭店,还没来得及上楼,身后有人叫住他:“晚上好,英国人。”

奥兰多回头一看,竟是俄国军官安德烈•维尔斯基。也许是俄国人今天没有穿军装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了些近乎柔和的表情。

“你朋友的伤好些了吗?”安德烈关切地问:“对于昨天的事情我再次道歉。”

“好多了,昨天我也有些冲动,我道歉。”见对方这样客气,奥兰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起去喝一杯?”

安德烈没有拒绝,两个人走进了王宫饭店酒吧。坐下后,奥兰多叫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想你们俄国人都喜欢喝点烈性的。”

安德烈优雅地笑笑:“也不是每个俄国人都爱喝那个。我对酒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说话间他扬扬拿在手中的报纸:“你写的关于巴列维的专访我看过了。没想到你对这个年轻的国王了解得还很透彻。”

奥兰多不太经意的挑挑嘴角:“那只是专访的第一部分。我并不认为自己对他有多么深入的了解。我想人们,我当然是指我们这些外国人,也未必想对他有什么了解。即便是你看了专访,现在如果让你说出对他的印象大概也说不出什么来。”

安德烈微微点了点头:“这不是我们的国家和城市,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德黑兰?仅仅是为了执行公务?英国人、美国人、俄国人,还有你在追捕的德国人,每个人都会说这是别人的城市,自己不属于这里,还不都来到了这里?”奥兰多慢慢地喝着酒说到。

安德烈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后侧过脸看着奥兰多:“你们做记者的或许都有灵敏的嗅觉。但我想,说话像你这样直接,做事像你这样冲动的人并不多。可能的话,你对巴列维的采访结束后应该尽快离开德黑兰。这里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巴列维也未必是你写的那么单纯。”

“不,”奥兰多语气很肯定:“我坚信巴列维依旧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尼尔。德黑兰也的确不是我刚到时所看到的那样平静。在每条大街的下面或许都涌动着暗流。我无法判断你所说的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过,我在短期内是不会离开德黑兰的。”

安德烈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随你怎么想。你给我的印象是个比较单纯的人,我觉得德黑兰不太适合你。当然,怎么做是你的自由。我也只能言尽于此,我也该回去了。晚安。”

“晚安。”奥兰多看着安德烈离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德黑兰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会吸引这些人来到这里?他拿起安德烈留下的报纸,翻到刊登着名人专访的那一版,巴列维穿着白色戎装的照片也同时刊登出来,照片的效果相当不错。奥兰多满意地笑笑,拿起报纸回到自己房间。昨天的访问结束后一直都没有时间把稿件写出来,看来今天夜里又要开夜车了。

深夜,万赖俱寂,奥兰多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看着自己与巴列维国王的合影在定形液中一点点地呈现出来,照片上的他们笑得那样灿烂。他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腰身,想起自己曾经提出想给巴列维和维戈拍一张合影,没想到被他们分别婉言拒绝。

出了暗室,他累得挨着墙席地而坐,点燃一枝烟。沉浸在慢慢升起的烟雾里,奥兰多感到一阵无法排遣的孤独,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望的期盼。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倘若很多年以后,当自己和巴列维都两鬓斑白,他们再看刚才那张照片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和感触?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够活到那个时候。还有维戈,这个偶然闯进他生命中的男人,到那时他又会在哪里?奥兰多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巴望着这些令人不安的情绪和眼前的烟雾一样飘散。

终于赶在中午前奥兰多将写好的稿件和图片发回了伦敦。机械地吃了两口面包,连外套都没有脱掉他就直直地趴在床上沉睡过去。

依旧是被锲而不舍的电话铃声吵醒,依旧是米兰达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米兰达兴奋地向奥兰多说起大卫刚刚给她打电话过来,邀请她一起出席在英国使馆的慈善晚会,以大卫女伴的身份。
“米兰达,那我是不是应该祝贺你?”奥兰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昨晚他烟抽得有点多。

“奥兰多,你真是这样想的?”米兰达已从刚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

“当然。”

“你不觉得这些来的太快了吗?我和他只单独约会了两次。”

“米兰达,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对他有感觉的话,就不要犹豫。”奥兰多慢慢地坐起身。

“可是,奥兰多,虽然我刚才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可我很矛盾。你能理解吗?我不能确认,他对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觉得有些不可思意,大卫是那么优秀,他在这里会逗留多长时间也是个未知数。”米兰达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信起来。

奥兰多想了想:“米兰达,感情就是这样,会在瞬间产生,也会发生在最不可能的两个人身上。你别把事情想的太复杂,先把那当成是接受一个朋友的邀请去参加一个很普通的晚会好了。将来的事情我们谁也无法预料。”

米兰达沉默了一下:“我明白了。听你的声音我好像又打扰了你的休息。谢谢你,奥兰多,再见。”

“再见。”挂断电话奥兰多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窗外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又是一个夜晚即将来临。他重新拿起电话,无论他将电话打到王宫维戈的办公室还是打到维戈的住处,都是无人接听。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奥兰多给维戈打电话了。他想知道维戈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但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维戈的伤口还没有拆线,病情也没有完全康复,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样不顾一切?

换上睡衣奥兰多走进浴室,给浴缸里放上水,然后把脱下的衣服塞进饭店的洗衣袋里。在门口放洗衣袋的时候他看见昨晚拿回来的那张随手放在门口的《晨邮报》。他重新拿起报纸很随意的浏览了一番,这才留意到在头版上刊登着英、美、中三国首脑即将于本月23日在开罗举行会晤的消息,报纸上还特别刊登了中国领导人蒋介石及其夫人宋美龄的大幅照片。奥兰多想起那天还向维戈提及想要采访蒋介石的话,不由得又叹息了一下,怎么什么事情他都会联想到维戈。

应该是太过于疲乏的缘故,奥兰多躺在浴缸里竟然也睡了过去,直到浴缸的水凉下来他才清醒,懒懒地拧开淋浴。猛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的,他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一下子让他睡意全无。顾不得去擦掉身上的水他穿上睡衣回到卧室,拿起报纸把三国首脑即将在开罗会晤的消息又从头仔细的看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的。”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德黑兰确实将要有大事发生,这件事情会让德黑兰成为世人瞩目的中心。奥兰多从衣柜里找到一身干净的衣服匆匆穿戴起来,带着无法抑止的兴奋冲出了王宫饭店,冲进德黑兰厚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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