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对巴列维国王的专访并没有奥兰多想像的那么顺利。本来约定在周一下午的采访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中断。周三下午接近黄昏时,奥兰多才接到巴列维打过来的电话,等他将写好的第一部分文稿和图片发回伦敦总社已是第二天中午。整夜的赶稿和冲洗照片使他疲惫不堪,午饭后就立刻倒头大睡。感觉没睡多久就被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奥兰多无奈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伸出手臂摸起电话。
“布鲁姆先生,有位小姐找你,现在就在前台等着。”
在德黑兰和奥兰多交往的女士也只有米兰达了,奥兰多揉揉困乏的眼睛看看时钟,已接近下午五点:“谢谢,麻烦你转告他。我五分钟后就下来。”
虽然不清楚米兰达为什么会来这里找自己,但让一位女士久等总是一件失礼的事情。不到五分钟奥兰多就穿戴整齐出现在米兰达面前。看他那一脸倦容,米兰达抱歉地笑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休息。”
奥兰多满不在乎地裂开嘴笑起来:“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说。”
两人坐进离前台不远的沙发上,奥兰多请服务生送两杯咖啡过来。
“你还记得那位帕克先生吗?”等送咖啡的服务生离开,米兰达轻声问道。
“记得。”奥兰多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你来找我莫非和他有关?”
米兰达没有动面前的咖啡,只是静静地盯着杯子:“我也弄不清楚帕克先生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我的。一个小时前他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和你去他那里做客,他在德黑兰有一家西餐厅,在费鲁兹大街。他还说要感谢我们的帮助,那天要不是我们为他做证,证明他也只是去那儿买东西的顾客,俄国人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其实那天我们这样做也是看在他同是英国人的份上,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但我想,帕克先生出于感谢邀请我们起码没什么恶意,于是就同意了。刚才他亲自开车到王宫外接我,现在他的车就停在外面。”
奥兰多微微皱起眉头:“米兰达,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假如我们不是巴列维国王的朋友,这位帕克先生大概不会对我们有太大的兴趣。”
“这一点我也曾经想到过。”
“既然如此,干嘛不回绝他?我们和他只是萍水相逢。”
米兰达想说什么又犹豫了起来。奥兰多很诚恳地望着她的眼睛:“米兰达,有话不妨直说,我们是朋友。当然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
米兰达低头想了想,再次抬起头时,脸颊上已经有了点羞涩的红晕:“其实那天的事,真正要感谢的是那位英国使馆的先生,如果不是他的及时出现,我们说不定会很麻烦。所以我想……”
奥兰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米兰达,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米兰达的脸更红了,把后面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奥兰多很随意地笑笑:“你说得很有道理。既然你不方便,那就由我向那位先生发出邀请吧,把他的电话给我。你能产生这样的念头足以说明那天你已留下了他的电话。”
奥兰多的话让米兰达放松了一些,她从包里取出两张卡片,奥兰多接过去看了看,一张是帕克西餐厅的电话,另一张卡片上只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给那位先生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奥兰多还记得那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叫大卫•温海姆。他先对温海姆先生那天的帮助再次表示了感谢,然后邀请对方与米兰达和自己一起共进晚餐。对方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奥兰多留下餐厅的具体地址后挂断电话。看来不管是米兰达还是这位先生,他们初次相识给对方留下的好感是相互的。
正打算离开电话间,奥兰多停下脚步。这次轮到他犹豫不决起来,拿起电话又放下,又拿起拨了一个号码:“下午好,尼尔。”
“奥利,下午好。是不是关于我的专访刊登出来了?”
“没那么快。能告诉我那个美国人的电话吗?”
“你那天否认认识他,为什么现在又要要他的电话,我不明白。”
“尼—尔!”奥兰多拖着腔调并提高了声音。
巴列维发出一声怪怪的,和他身份很不相符的叹息:“好了,我妥协,不然没准你会把我写成一个暴君。”
振铃响过五、六下后依然没有人接听,奥兰多开始有些泄气。刚想挂断电话,那个低沉、沙哑、略带点鼻音的声音传了出来:“维戈•蒙坦森。”
“嗨,是我。”奥兰多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不正常。
“奥兰多?”中年人温和地反问着。
“对,是我。能请你一起吃晚餐吗?我是说今晚。还有米兰达和另一位先生。”奥兰多不明白自己干嘛解释这么多。
对方沉默了一下,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其实才不过短短的几秒钟而已:“这个建议不错,告诉我餐厅的具体地址,忙完手头上的事,我会立即赶过去的。”
放下电话,奥兰多发现自己的手心居然出汗了。昨晚采访结束从王宫回来他就知道维戈已搬出了饭店,当时他心里还感到一阵失落。
费鲁兹大街位于德黑兰的西北区,从大街两旁的住宅上就可以看出这一带的居民相当富足。这是德黑兰最繁华最活跃的地区,有不少很西方化的餐厅、酒吧和咖啡馆,一直到晚上宵禁过后这里才会安静下来。帕克西餐厅在这一带颇有些名气,老板克雷格•帕克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但看着他和那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熟络而不失尊贵地打着招呼,奥兰多丝毫也不奇怪他怎么会找到米兰达。而且这个人还相当有心计,他之所以先找米兰达而不是找自己也正是发觉了米兰达和温海姆在初次见面时对对方都心存好感。在当晚,对他们四人的到来帕克先生表示非常荣幸,还很慷慨地拿出了一瓶法国红酒送到了他们的餐桌上,在他们用完餐后还亲自将四人送出餐厅。
目送着温海姆先生的车载着米兰达远去后,奥兰多也坐进维戈的车里。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要说要的都在餐桌上说完了。奥兰多没有料到维戈和温海姆先生居然是认识的,据维戈的解释,英国使馆即将要举行一场慈善晚宴,募捐到的钱会用来帮助流落到德黑兰的波兰孤儿。这个慈善活动也需要王室的大力支持,最近这几天维戈一直就为此事在和温海姆先生频繁接触。但是直觉告诉奥兰多,这两个人不是他们所说的到德黑兰之后才认识的。一个念头从奥兰多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又被他否定了。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侧脸看着窗外昏暗路灯下的德黑兰。
汽车拐进巴列维大街,维戈忽然将车停在一下很普通的住宅前,在这里已经可以看见王宫饭店楼上的灯光。
“有没有兴趣去我那里坐坐?” 中年男人低沉地问道。
“会不会不方便?”奥兰多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对方眼睛里的期待也让他无法拒绝,但他仍旧在犹豫。
身旁的车门已被打开,手腕也被对方轻轻握住。就这样,他跟随着中年男人走进了这个宅院。在他们进院子时有个粗壮高大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奥兰多听见维戈叫他约翰,并请他帮着把车停好。
屋子是宽敞的,说不上豪华,却已相当舒适了。墙上也挂着一幅画,是秋天的森林,地上铺满了黄叶。静静地环顾完这间屋子里的环境,感受到了那一尘不染下掩盖不住的那种孤寂感,奥兰多莫名的安心下来,心安理得地脱下外套递到中年男人手里,然后坐进沙发。
“所有的宠物里,我大概也只能养鱼了,因为只有它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 维戈注意到奥兰多的目光落在茶几中间摆放的鱼缸上,他微笑着解释。
“为什么只有一条,它会觉得很孤单。”奥兰多扒在茶几上,看看那条鱼儿又抬眼看看维戈。
“空间太狭小了,一条鱼更自由一些,它大概也已经习惯了,我还住在王宫饭店时就买了它,无非是想给屋子里增添一些生气。”维戈坐在奥兰多对面伸手轻轻弹了弹鱼缸,鱼儿受到惊吓,猛得摆了几下尾巴。
“但它是孤单的。即使是看似每天自由自在,但它依旧是孤单的。”奥兰多凝视着中年男人很轻声地说。
中年男人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也定定地看着奥兰多。他双目中一闪而过的孤独无助和哀伤让奥兰多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对望着。
约翰进门的声音让两人同时惊醒,维戈率先移开了目光:“喝茶还是咖啡?”
奥兰多站起身离开沙发,有些局促地:“不,不用了,很晚了,我该走了。”
说完他慌忙抓起自己的外套,迅速离开这间屋子。
回到王宫饭店门口,奥兰多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坐在饭店门前的石阶上,失神地望着天上半圆的月亮。整条街安静极了,凉风扑面而来,他这才发觉自己脸在发烫,嗓子发干,还有一种眩晕感,他把这归于自己喝了红酒的原故。他也无法不回想刚才的情景,中年男人握住他时手指的温暖和他看着自己时眼中的孤寂和柔情都让他无法忽视。他有些无助地蜷起腿,把脸埋进紧搂着的双臂中。
第二天下午三点,按照之前和巴列维国王约好的时间,奥兰多来到王宫中,却被告知国王仍在召见大臣。大约一小时后他才见到巴列维,采访结束时已接近六点。谢绝了巴列维国王邀请他共进晚餐的好意,奥兰多匆匆离开了王宫。因为在上次与国王夫妇共进晚餐时,他已敏锐得察觉到国王和王后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他不想再在那样别扭的环境下与他们夫妇相处。
在王宫门口,奥兰多被一辆黑色汽车拦住了去路,后排车窗摇了下来:“采访结束了?不如一起走吧。”
奥兰多毫不客气就上了汽车。一上车奥兰多就发现维戈今天气色的很不好,一副疲倦的样子。今天开车的换成了约翰,奥兰多注意到约翰从后视镜里不断打量着自己,他不太在意冲着约翰笑笑,很舒适的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我有些好奇,对巴列维国王的采访结束后,你还打算采访哪位大人物呢?”维戈挪揄地问道。
“蒋介石。”
“蒋介石?他有什么特别引起你注意的地方?”维戈扭头看着奥兰多。
“因为他现在重庆,离德黑兰很远,等我穿过日本人的封锁线,千里迢迢的采访完再回到这里时,你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奥兰多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把维戈逗乐了。
这时约翰从后视镜里又迅速看了两人一眼。
“一起吃晚餐怎么样?就去昨天的那家餐厅。那家餐厅的青鱼在我看来味道相当不错。”
看奥兰多对自己的建议没有反对,维戈便吩咐约翰将车开往费鲁兹大街。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暮色笼罩下的德黑兰,看上去宁静祥和。
汽车在转弯时减下了速度,忽然一个重物狠狠的砸在了他们车顶上,让奥兰多吃了一惊。更惊讶的是,他们的汽车没有停下却在猛然加速,他能感觉的到落在他们车顶的是一个人,而且已从汽车后备箱上滚翻下去。不等他发出疑问,周围就响起了枪声。他们身后的玻璃传出破裂声的同时,奥兰多被维戈按到了座位上,一双手臂有力的护住了他的头部。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碎玻璃雨点似得砸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感到哪里疼痛,脸颊上却流下了热乎乎的液体,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是维戈受伤了。
又是一声枪响,他们的车猛得停了下来,杂乱的脚步包围了他们的车。奥兰多已顾不了许多,他扶着伏在他身上的维戈一起坐起来,维戈捂着自己的左眼,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
“维戈,你的眼睛!”
“我想大概没什么。”中年人用微弱而镇定的声音说。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前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奥兰多有些慌神了,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即使是身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也比现在镇定和冷静的多。
“你们是什么人,拿出你们的证件。”奥兰多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是那个叫安德列•维尔斯基的俄国人。看见这家伙手里还握着一支手枪,奥兰多理所当然认为他就是打伤维戈的人。在约翰掏出证件的时候他冲下汽车,不由分说一拳向这个俄国人脸上挥去。那俄国人迅速躲闪,但仍被奥兰多打中,流出了鼻血。他身后的俄国士兵见状,纷纷举枪对准奥兰多。约翰出来拉住奥兰多:“你冷静一些,先送维戈先生去医院。”
俄国人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制止了手下的士兵:“怎么又是你,英国人,为什么每次在我们追捕德国人时你都在场。今天你也是偶然路过吗?”
“叫你的人闪开,我的朋友受伤了,必须立刻去医院!”奥兰多态度强硬说到。
“有人受伤了?很对不起,我们无意伤害无辜。”俄国人附下身看了看维戈的伤势,然后吩咐士兵帮着将维戈送进附近的医院。奥兰多还想说什么,被约翰拦住了。
维戈被送进急救室后,奥兰多他们被护士很不客气的赶了出来。奥兰多想点支烟,可双手抖得厉害,半天也打不着火。他气急败坏的将打火机狠狠扔了出去。约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他点上,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那个俄国人本来想提醒他们这里不许吸烟,但最终没有开口。
“他在发烧,你一天都和他在一起,难道没有发现维戈生病了吗?真见鬼。”奥兰多无力地靠在墙上,对约翰说。
约翰闻言怔了怔,没有说话。一直站在一旁的俄国人这时开口了:“我进去看看。”
几分钟后,他出来,安慰他们说:“这位先生是被碎玻璃划破了眉骨下的皮肤,伤口很长,需要缝合。至于他的眼睛,他们已经通知了眼科专家,他立刻就到。待会儿医生还会给他进行全面检查的,你们放心吧。”
约翰稍稍的松了口气,然后和那个俄国人一起坐在了长椅上。奥兰多一个人蹒跚地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子,清冷的月亮给这个城市披上了水银色的光芒。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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