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下午五时左右,结束了一天的“外交”工作,维戈回到古莱斯坦宫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后才发觉有些疲惫,这些疲惫不是来自身体,更主要的是心理上的压力。他先安排两名助手回去休息,自己也打算稍稍休息片刻就回饭店。
巴列维国王带着王后和公主去了行宫,带走了不少侍卫和侍从,本来就较为安静的王宫里现在更加的清静。维戈静静地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这里的寂静。
电话是伊利亚打来的。虽然目前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对维戈出现在巴列维身边的真正动机尚未察觉,但他身上那种敏锐的反应能力和他与巴列维之间较为特殊的关系让维戈无法放心。昨晚维戈考虑良久,最终决定让伊利亚暗暗跟踪那个年轻人两天,希望几天之后他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就会自动离开德黑兰。
放下电话维戈缓缓地坐回椅子里,思考片刻后伸手抓起电话:“大卫,是我。还记得那个叫奥兰多•布鲁姆的年轻人吗?对,我让你查过背景的那个。他现在有些麻烦,你大概要去一趟俄国使馆。我想,你作为英国使馆的人出面合适一些。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公主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也是英国人。好,好的。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湛蓝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涌起了大朵的白云,这些云朵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可当你想抬起头好好看看它时,一阵风起,那些云就变幻着涌到天边。维戈坐在窗下,看着一片树叶孤独地飘落在地。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些不安,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消失后,维戈还坐在尚未完全降临的暮色里。终于,他等待的电话铃声响起,大卫的电话让他安下心来,他搓搓脸颊,穿好西装,这才离开了办公室。
十一月的第一天,美国战略情报局局长杜诺万秘密飞临德黑兰。局长来这里除了检查和部署德黑兰的安全保卫工作外,最重要的是联络驻波斯湾的盟军司令。在盟军势力相对较弱而德国人的势力尚未清除的德黑兰,军队的大力支持和协助必不可少。在杜诺万局长返回华盛顿前,将自己最得力的副手约翰•拉里斯留在德黑兰协助维戈的工作。早在战略情报局成立前,约翰就是维戈在联邦密勤局的同事,他是沉默寡言,处事相当谨慎的人。
杜诺万局长的离去就像他来一样无声无息,但一条无形的防护网已在德黑兰悄然散开。不得不佩服德雷福斯大使过人的才智和敏锐的判断力,维戈以巴列维国王私人联络官的身份出入美英使馆极为方便而不会引人注目。那辆别克车在挂上了伊朗国旗和王室专用牌照后,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出美英使馆。在那些普通的使馆人员看来,这不过是伊朗国王为了加强双边关系而派来的特使。德雷福斯大使说的很对,现在的德黑兰,也只有巴列维国王的任何活动没有多少人去关注了。
到德黑兰已经一个星期了,周二的下午巴列维国王让人通知维戈,他的住处已经安排好,正在派人收拾,最晚在周四他就可以搬过去。新的住处离王宫不远,也坐落在巴列维大街上。维戈对国王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日暮时分维戈回到王宫饭店,上了二楼向自己房间走去时看见英国青年的房间门敞开着。他走过去,发现房间里一片凌乱,床上的衣物胡乱地堆放着,旁边还放着一只皮箱,年轻人正背对着他在取那幅画。维戈停下脚步,抬起手臂想敲敲房门,随即犹豫一下又放下手,正想离开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回头:“嗨,晚上好。”
“晚上好,布鲁姆先生。你这是打算离开了?”
年轻人挑起一条眉毛挑衅地看着他:“那是你的想法,可不是我的,临阵逃脱不是我的风格。”
“那么,布鲁姆先生,你这是……”这次维戈真的被他生动的表情逗乐了。
“奥兰多,叫我奥兰多好了。这个房间太小,我要搬到最顶头的那间大一点的房间去,那里有一个小套间,可以改成暗室。”奥兰多手里还拿着那幅画很认真地解释着。
看来这小子还真的要留在这里打持久战了,那天在街上被俄国人带走也没有让他退缩,想让他早点离开还真有点一厢情愿。随他去吧,杜诺万局长来临之后维戈也让伊利亚停止了对奥兰多的跟踪,他们现在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浪费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要帮忙吗?”
“我已经通知过这里的服务生了,他们马上就到。不过,如果你过意不去的话,拿着这个,还有这个。”奥兰多毫不客气地把那幅画和一个小像框塞进维戈手里。
奥兰多带到德黑兰的东西并不多,在两名服务生的帮助下奥兰多很快就将新的房间收拾妥当,维戈也帮他将画重新挂好。两人在洗手间洗手的时候,维戈抬起头时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奥兰多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孩子般的纯真。维戈也笑笑,发觉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红。敲门声把他从窘迫中解救出来:“你约了人?”
“是送咖啡的。刚才我给服务生交代过送两杯咖啡过来。”
坐进沙发喝咖啡的时候,维戈的目光落在那个像框上,照片上是一位新娘和奥兰多的合影:“这是你姐姐?”
奥兰多点点头:“我们是不是很像?”
维戈拿起像框又看了看:“眼睛很像。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
“一年多以前,在姐姐的婚礼上。婚礼一结束我就去了开罗。”奥兰多接过维戈递过来的像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很随意的坐在维戈对面的地毯上:“谢谢你的帮忙,维戈。”
他不再称呼维戈为“蒙坦森先生”而是直呼其名,而且是那么自然,就像是他们已经相识了很久一样。维戈在他的注视下感觉心绪有些纷乱,被他注目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这次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稳稳神:“奥兰多,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是在什么场合下见过卡尔?”
奥兰多开心地笑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枕边的一本相册翻动两下,把相册推到维戈面前。照片上是艾森豪威尔将军和亚历山大将军在一个高大的建筑物前的合影,卡尔就站在两位将军身后不远的地方,冷眼看着这边。
“这张照片是卡萨布兰卡首脑会议期间,在首脑会议的会场外拍摄的。本来会议的新闻官允许我们拍照和采访,可这个家伙却出来阻拦,还极其粗鲁的没收了两个记者的相机。”
“看来你是不一般顽固,不被允许你不是还拍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们向新闻官提出抗议,在他的干涉下我们才重新被允许的。”
维戈点点头表示明白。
“别的照片我能看看吗?”维戈确实很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镜头下都记录了些什么。
“嗯,当然可以。”奥兰多爽快把相册翻到第一页。维戈一张张看下去,奥兰多在一旁介绍着每一幅照片的背景,两人的身体很自然地挨在了一起。
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奥兰多镜头下记录的几乎都是战争场面。相册的前面几张是敦刻尔克大撤退和遭受大空袭后的伦敦街头,剩下的就是在北非战场拍摄的——背着枪和装备的步兵在沙漠上步履沉重地行进;干涸的沙漠上坦克轰然前行,在砂土上留下无数履带的痕迹;抱着枪在战壕里的阿拉伯士兵,眼睛里透着望不见未来的迷茫;被德军炮火反复耕耘的土地;炮弹爆炸卷起的巨大烟雾,烟雾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抬着伤员的救护队;坐在坦克下表情木然正在吃饭的士兵;蒙哥马利元帅举着望远镜在瞭望……
“这个是邱吉尔?”维戈指着一张照片上那个打着白色布伞站在沙漠中矮矮胖胖的人。
“是他。那是42年8月,首相到阿拉曼前线视察的时候拍摄的。当时正是正午,该死的太阳热辣辣的照着,首相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还不能抱怨什么。当时的情景真有点,滑稽。”
“嗨,战争期间可没有哪个记者会用这样的字眼评论自己的首相。”
“我只是说出事实,记录的也是事实。在前线发生的很多事情是你们在后方的人无法想象的。你和我们主编的腔调一样,他还说这些照片中有很多都不能刊登出来,我们的报纸应该刊登那些可以鼓舞国民和将士士气的照片,而不是只向人们展示战争的残酷。但我想,我们的镜头就是要真实的记载这些事实。等到战争结束后,或者再过几十年,后来的人们能从这些照片上了解真实的阿拉曼战役是什么样的。其实有很多的场面,惨烈的到了让人无法面对不忍心拍摄的程度。就像你看到的那个吃饭的士兵,那是他最后的午餐,那些阿拉伯士兵所在的中队,在阿拉曼前线几乎全军覆没。”奥兰多的声音阴郁下来。
维戈没有再说什么,他找不到适当的词语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有默默地继续看下去。在一张照片上,有个漂亮的女孩穿着当时十分流行的短袖衬衣,深色的裙子,对着镜头微笑,眼角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身后是巨大的金字塔。这是维戈到现在看到的唯一的女性。
“阿拉曼战役结束后,盟军回到开罗,就驻扎在金字塔下。这个女孩来这里寻找她的爱人,但没有结果。”奥兰多解释了一下。
女孩的眼神让维戈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个姑娘的微笑让维戈有些震动,或许是战争让人们变的坚强,或许在来之前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相册的最后一张是奥兰多的照片,留着很短的头发,在北非的阳光下他又黑又瘦,看上去异常单薄。他靠在一辆坦克上,手指上夹着烟卷,目光幽深的看着远方。
“这是同事为我拍下来的。当时我们都为对方拍了一张照片,说好如果对方不幸身亡,就替他把这最后的影像寄回家里。还好,我们都幸运的活了下来。”说到自己时奥兰多的语气较为轻松,还带着些满不在乎。
维戈缓缓合上相册,抬眼看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个热情,冲动,看上去还有些单纯的青年,已经历经了战火的洗礼和考验,内心承受了自己难以想象的冲击和痛苦。
“你的咖啡凉了,我叫他们再送两杯过来。”奥兰多的话使维戈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干咳了一声:“不用了,我该走了。谢谢你的咖啡,还有这些照片。”
“别客气。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当然,你可以不回答。”奥兰多看着他轻声地问道。
看到维戈没有反对,他接着说:“今年年初,你有没有去卡萨布兰卡?”
“怎么想起问这个?”维戈还是回避了对方的问题。
“没什么。”奥兰多坐直身体:“我感觉你应该去了,不然我们不会在德黑兰相遇。”
维戈不禁莞尔:“我看不出我们在这里的相遇和我有没有去卡萨布兰卡有什么必然联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确切的说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当时一定在那里,这就是必然的联系。”
“可在我看来,我们在德黑兰的相遇不过是一场偶然。”
“偶然中也有它的必然性。正是因为我在年初去了卡萨布兰卡,在一个我本来没打算去的场合里见到了摩洛哥的苏丹,他是一个独特的阿拉伯领导人,因为他我才产生了要写一个各国领袖系列专访的念头。而巴列维正是看了那个专访才邀请我来德黑兰的。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不是在卡萨布兰卡那个家伙用那样粗暴的行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么在那天的画展上我也不会认出他,你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兴趣去摸我的底,然后跟踪我。这些是偶然吗?”
“那晚的事情,我们确实……”奥兰多这一长串强词夺理的论证让维戈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再解释一番。
奥兰多笑着打断了他:“你是想说那晚的事情也是一个偶然?”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那幅画前:“既然一切不过是一场偶然,那晚的偶然让我得到了这幅画就是我的幸运。或许,明天发生的偶然事件会让我离开这里也说不定。”
维戈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站起身:“希望你离开真的是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相信我。”
奥兰多转过身:“我相信,但不意味着我就会在近期离开德黑兰,我在这里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维戈不得不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年轻人,够难对付的。
刚踏进自己的房间,维戈就立刻发觉有人在屋里,这人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大卫?”
黑暗中那人笑了:“维戈,真有你的。”
拉开电灯,大卫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不用说,他是翻窗户进来的。
“出什么事了?”维戈立刻问道。大卫这个时候来一定是出了很紧急的事情。
“维戈,我们有麻烦了,事态很严重。傍晚从伦敦传来的消息,德国人已经知道了三国首脑将要在德黑兰会晤。供出这个消息的德国间谍是在几天前英国驻安卡拉使馆里被抓获的。”
“安卡拉使馆?”维戈的心往下沉。美国驻伊朗使馆两名被暗杀的工作人员都是从安卡拉使馆调到德黑兰的。这两起事件只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着必然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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