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你打算对我进行一次专访?我没有听错吧?”巴列维有些懒洋洋地把身体陷进骑背中,今天他书桌对面坐的是他相识多年的朋友,他的身心放松许多。
“难道你不愿意?我在《晨邮报》上有一个系列专访,主要是针对各国领导人的,当然这个系列仅仅是刚刚开始,我还没有机会去采访更多的领袖人物,而且现在是战时,困难很大。”奥兰多为自己的要求解释着。
“你的专访我当然看了,正是因为看了你对摩洛哥苏丹的专访,才让我对你这个老朋友有了新的认识。否则,我也不会邀请你来德黑兰。只是我认为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写之处。”巴列维坐直身体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
奥兰多站起身来走到巴列维的身边,“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不自信起来了?神秘的国度,还有他年轻有为的国王,读者会对你产生浓厚的兴趣。”
巴列维的手指沿着咖啡杯的杯口打着转,还在犹豫。奥兰多进一步说:“好了,尼尔,”尼尔是巴列维在欧洲求学时所用的名字,奥兰多一直就是这样称呼他的:“说实话,我需要留在德黑兰,只有这个借口才能让我说服我们站长,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他对你也很感兴趣。就算是帮我,怎么样?”
巴列维放下杯子,抬眼看着他:“奥利,德黑兰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可不可以告诉我?”
奥兰多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下,半天也说不出答案,巴列维笑出了声:“不难为你了,我答应你。不过今天不行。我有些疲倦,要去行宫休息几天。”
奥兰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列维,似乎想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巴列维低下头:“干嘛这样看着我?其实你说的也不全对,我是年轻的国王,但并不意味着有为。你下周一再来吧,我会专门给你留出时间。”
“你的不快和那个美国人有关吗?。”忍了半天奥兰多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巴列维站起身:“没有,我真的是累了。那个美国人你认识?”
“不,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奥兰多连忙否定。
“可昨天你问了他的身分后就匆匆离去,我以为……”
“他是你身边出现的生面孔,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奥兰多的辩解根本没有说服力,因为他也是刚到德黑兰,能对巴列维周围的人有多少了解呢?但巴列维也不想深究下去。
“这两天你就好好休息吧!要不然好好参观一下德黑兰也行!我上次陪你的游览只是走马观花。这样吧,我女儿的法语教师米兰达小姐,你也见过她,她是个神秘的姑娘,她会讲一口流利的波斯语,不如就让她做你的向导。就这样定了,你在花园那里等她,我就这让去人通知她。”
今天德黑兰的天气已经转晴,经过昨天雨水的洗涤,天空更加湛蓝。奥兰多站在花园前,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那天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就知道巴列维不会拒绝他的要求,这样一来,他可以继续留在德黑兰,休假也可以变成公差了。
身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奥兰多心中一动,回头看去,果真是那个美国人,穿着熨贴合身的西装,更显出他挺拔的身材。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不过不是那天晚上跟他交手的那两个家伙。中年男人同时也看见了他,回头吩咐了两句,两个人便先行离开。
在他的注视下,中年男人步履从容走过来,率先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你好。”
“你好。”奥兰多也只好礼貌地点点头。这时,王宫大门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巴列维国王的车队一辆辆紧挨着离开了王宫。
“作为他的私人联络官,你真勤勉。国王都去行宫休假了,你却还要工作。”奥兰多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就带了些讥讽的味道。
“布鲁姆先生,我想我们并不是敌对的,在这个王宫我们应该可以和睦相处。”中年人向他伸出手:“我叫维戈•蒙坦森。”
奥兰多略一迟疑,两人的手短促地握了一下:“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这对我好像有点儿不公平。”
中年男人温和地笑了。这是奥兰多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阳光下这个人消瘦的脸颊看上去轮廓分明,笑容里也带了少许的温暖。奥兰多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眼帘:“忘了谢谢你,我是指那幅画。”
“那幅画是我们那晚鲁莽行为的补偿,别客气。”
仿佛是被对方的笑容感染到了,奥兰多也笑了起来:“怎么不见那个人,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他本打算说那个家伙,感觉到有些不妥当,临时改了口。
“他已经回国了。” 中年男人简短的回答到。
奥兰多还想说什么时,米兰达已经走到了他们身旁。奥兰多已经见过这个女孩两次,所以他主动为两人做了介绍。三人寒暄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分手,各自出了王宫大门。
米兰达今天放下了平时总是盘起来的长发,穿着素雅的毛衣和长裙,和奥兰多见到的那个不苟言笑的宫廷女老师大不一样。两人一起坐在马车上,沿途游览着德黑兰的风光。奥兰多发现今天这个城市给他的感觉和那天巴列维陪他游览时很不一样。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米兰达表示理解的点点头:“那天国王带你去的应该是改造过的新城区,那些宽敞的大街是他当上国王后的政绩。我们现在来的这地方是老城区,这才是真正的德黑兰。”
向南走,街道越来越狭窄,两人只好下了马车步行。接近中午,逼仄弯曲的街道上有不少的行人,街道两边也有些小商小贩摆摊叫卖。米兰达用流利的波斯语和这些小商小贩们讨价还价,但最后只买了一些干果。
奥兰多紧紧跟在米兰达身后。他不懂波斯语,混杂在这些伊朗人中,感到寸步难行。在这些迷宫般的街道上,搞不好还有迷路的可能。渐渐的,两人的关系熟络了许多,手也挽在了一起。
在一家环境不怎么样但口味相当不错的穆斯林餐厅吃过午餐,米兰达又带着奥兰多游览了伊朗最大的地毯市场。这里出售的挂毯手工十分精美,不亚于奥兰多在巴列维的王宫里见到的那些。米兰达还很耐心的向奥兰多介绍了这些手工挂毯的制作工艺。
两根琴弦就能弹出如此动听的琴声,这让奥兰多惊叹不已。听着那混厚的歌声,奥兰多不禁好奇地问:“他们在唱什么?”
“很古老的波斯传说,这些美丽的传说就是这样一代代的流传下来的,最后被人写成故事,那就是《一千零一夜》。”
狭窄的街道上飘着悠扬的歌声,小街两旁的建筑古旧斑驳,挡住了太阳的光芒,青石路上泛着雨水的潮气,还有那些裹着头巾、蒙着面纱的男人、女人,所有这些让奥兰多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古老历史的一部分。
再次回到宽敞一些的大街,秋日的阳光重新又照在两人身上。转了大半天,两人都有些疲倦,于是就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下。他们对面是一座清真寺,德黑兰的大街上有很多这样的清真寺,在奥兰多看来,这些古色古香建筑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街上已没有了多少行人,周围也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米兰达拿出刚才在集市上买的干果:“来,尝尝这个。”
奥兰多不知那是什么,但还是尝试着吃了两个:“太甜了点儿。”
“这是无花果,是有点儿甜,大概不合你们男孩子的口味。”说罢,她又换了一种干果出来:“那就吃这个,伊朗橄榄。”
“你对德黑兰真了解,一定住了很久。在这里你还有家人吗?”奥兰多将一颗橄榄扔进嘴里,同时问道。
米兰达摇摇头,奥兰多有些不太相信:“你一个人来德黑兰?比较难理解。你又是从哪里学会的波斯语?”
米兰达看着对面清真寺顶部的新月,微微叹息了一下:“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包括国王和王后。其实每一个来德黑兰的人都有他的理由,比如你,比如那个蒙坦森先生。我们都不属于德黑兰,但却在这里相遇。”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奥兰多:“从我出生到现在,在德黑兰生活的时间仅次于利物浦。三岁前我住在圣彼得堡,对于那里,我没有多少记忆。1917年以后,祖父母和父母就带着我们离开俄国,一次次迁徙,华沙、汉诺威、鹿特丹,最后是利物浦,离圣彼得堡越来越远。小时候,常常会羡慕父母他们,因为有故乡让他们思念,而我则没有。等长大了一些才发觉他们仿佛永远都生活在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中。于是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德黑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吸引了我。神秘的东方,不老的传说,于是我学会了波斯语,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神秘,而且还有些憔悴。其实我也是一个不切合实际的人。”
“那为什么…… ?”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米兰达接过奥兰多的话:“我也说不清。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在想要不要离开这里,但还是留了下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等什么。”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两人的头发,奥兰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米兰达不再说什么,将头轻轻枕在奥兰多的肩上。灿烂的秋意里,奥兰多瞬间有些恍惚:那么我又为什么会来这里?仿佛这个瞬间思绪飘离了他的身体。他定了定神,看着纯净的蓝天,无端端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影子。那人那双让他辨不出是灰蓝还是灰绿色的眼睛里孕藏着太多的东西,除了他能感受到的平静与温和,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哀伤。他从心底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怎么了?”米兰达抬起头问。
“什么怎么了?”奥兰多有些不明白地问。
“你在叹气。”
“有吗?我大概,大概是想家了。知道吗,我还有一个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米兰达想起什么,拉起奥兰多的手又走进狭窄的街道。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店铺里,米兰达和这里的老板说了一阵波斯语后,老板拿出一串项琏,米兰达付过钱,然后直接把项链挂在了奥兰多的脖子上:“欢迎来德黑兰,这是送你的礼物。”
奥兰多用手抚摸着这块新月状的绿色石头:“这应该很贵重吧,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不算贵重,带上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我也有一个弟弟,但愿他也会时常的想念我。”
奥兰多的脸有些微微发烫,刚才那番话只是为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叹息找个借口,米兰达却信以为真。
米兰达被奥兰多脸上窘迫的表情逗乐了:“从来没有女孩子送你礼物吗?你羞涩的样子挺可爱的。”
忽然几个人闯进这家店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这是几个穿着褐色军装的军人,为首军官的三十岁上下,外表看上去英俊文雅,但那双浓眉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他用极快的语速厉声地向店铺老板询问着什么,他身边有人将他的话转译成波斯语。店铺老板惊惶失措的连连摇头,米兰达悄然拉起奥兰多的手向门口走去。
没等他们跨出店门,那个人又说了句什么,奥兰多因为听不懂而没有理会,但他发觉米兰达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身后的人又说了一句,这次他换成了英语,虽然带着外国口音,但尚算流利:“两位,是你们把东西落在这儿了吗?”
他们回头一看,那人手里提着刚才米兰达在集市上买来的干果。奥兰多走过去接过干果:“是我们的,谢谢你的提醒。”
两人刚走出这家店铺,没想到那军人就带着他的手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能告诉我你们的身份吗?”
“我们是英国人。”奥兰多回答道。
“有什么能证明你们的身份?这附近有太多德国人在活动。”那军人生硬的说。
“我们不可能是德国人,到这里也只是为了游览。”奥兰多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地回答。
那人冷哼了一声:“在德黑兰有很多的德国人假扮成阿拉伯人,他们也可以说自己是英国人、美国人。据我的观察,这位小姐似乎会俄文。我的猜测没错吧,小姐。”
“不,她只能听懂波斯语。”奥兰多已经猜到了这些军人的身份。早就闻言俄国军人作风强硬,手段残酷,米兰达做为俄国流亡者的身份也许会让情况变得复杂。
“没有问你,你无须回答,我是在问这位小姐。”那人提高了声音。“既然你们拿不出身份证明,就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奥兰多和米兰达安慰的看看对方。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枪声,他们冷不防吓了一跳。隔壁茶叶店里也有几个俄国士兵押着一个人出来。那人个头与奥兰多差不多,比奥兰多魁梧一些,但他远没有奥兰多那么镇定,不停的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是一个英国人,来这里是为了买茶叶。
“英国人?德黑兰的英国人还真不少。”那个军官讽刺的看着他们三个。
“请相信,我们确实是英国人,是巴列维国王的朋友,与德国人没有半点瓜葛。”米兰达有些焦虑。从茶叶店里被押出来的那个英国人听到米兰达提及他们是巴列维国王的朋友,从惊慌中安定下来。
那俄国军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挨个打量着他们三个人:“你们的身份会确定的,如果确如你们所说,我们会向你们道歉, 反之的后果我就不用说了。我是安德烈•维尔斯基,请三位记住我的名字。”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安德烈•维尔斯基先生,我等着你的道歉。”奥兰多迎着对方逼人的目光简洁明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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