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维也纳别的餐厅一样，彼得的佩拉格餐厅在每个周日都会歇业一天。因为晚上不用上班，更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直至快到中午我才起床。毫无胃口地吃了几口午餐，我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心不在焉地弹奏起来，一串悠扬的旋律在我手指下流淌，怎么又是《爱之梦》，我立刻停手，琴声戛然而止。

不，我不认为昨晚的转辗反侧和现在的不安跟那个德国人有关，瞬间里甚至怀疑起昨晚那架如圣物般华贵的钢琴，那人深邃柔和的目光和那声感情复杂的叹息是否真实存在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昨晚的那种类似绑架的行为仅仅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一切麻烦的开端……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额头，将我从迷惘中拉回现实：“奥利，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玛丽亚，我很好。”我躲闪开她的手。

“可你……”

谢天谢地，玛丽亚长篇唠叨刚刚起头就响起了敲门声，来的是宾教授。自从在餐厅上班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期间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是没说两句他就匆匆挂掉了。看着教授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心里沉甸甸的。宾教授好像一下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别为我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说说你吧，在餐厅弹琴，你真的能适应吗？”

我低下头用手指轻抚过那些光滑的黑白琴键，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宾教授在低音区弹了几个音符，低沉的响声好似一阵阵深深的叹息：“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天分极高又特别刻苦，说你天生就是为钢琴而生的一点都不为过。所以对你去那种地方演奏，到现在我都无法释然。奥利，不能在留在那里了，也该有新的打算了，”

“教授，我到佩拉格连两个月都不到。我在那里挺好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很友善。而且，我没感觉在餐厅弹琴和在家里练习有什么太大不同。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在那里有很多人在听，在家里只有玛利亚一个。”我避开教授的眼睛看向窗外的蓝天。

宾教授自嘲地笑笑：“奥利，真不知道是你太固执了，还是我高估了我对你影响力。”

猛然间房门被人大力撞开，几名德国兵小心翼翼抬着一架大钢琴走了进来，后面又跟进来几个士兵，旁若无人地抬走了我身边那架钢琴。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那架镶嵌着族徽非同寻常的大钢琴就取代了原来那架普通钢琴的位置，摆到了我的面前：“从现在开始，她属于你了。”

“很抱歉，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慷慨馈赠。请你把我的钢琴放回原处。”我不得不转过身再次面对那个金发男人，今天他又换上了那身刺眼的党卫军军服。宾教授和玛利亚不明就里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德国人。

那家伙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拿出一支烟，放在嘴角，却没有急于点燃，目光在我和宾教授间来回打量着。

“上校先生，希望你尊重别人的决定。”宾教授应该是从对方的肩章上看出了他的军衔。

德国人点着了香烟，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以为通过昨晚的深度沟通，我们已经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定的共识。”

见鬼，昨晚我和他说话连五句都没有超过，但我不想和他再纠缠下去。宾教授还想说些什么，让我拦住了：“教授，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不会碰的。”

那家伙竟然无所谓的轻笑一下，转身带着那些德国兵一起离开。宾教授皱起眉头：“奥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虽然我知道有些不大现实，但我真希望这架钢琴是麻烦的终点。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想法，那个德国人一连十几天都没有出现，而那架大钢琴也被我一直冷落着，安静地呆在墙角。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人们从明媚的春光中拉回寒冬，寒冷的天气也让餐厅今晚的生意清淡不少，八点刚过基本没有几个客人了。最后一桌客人结账的当口，宾教授行色匆匆来到餐厅，径直走到我面前，交给我一包东西，压低声音：“奥利，把这个先放你家里，明天中午我去取。不要紧张，是留声机上的零件。”

我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宾教授一边警觉地四下看看，一边竖起了风衣领子，冲我点点头便匆匆离开。几分钟后，我也离开了餐厅，向前走了没几步，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后排的车门被人推开：“上来吧。”

是维戈•蒙坦森，他终于还是出现了。看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又说：“我要是你，就选择上车。前面戒严了。”

我无法判断他此话的真与假，犹豫了一阵，还是上了汽车。

“放松些，你没有必要这么紧张。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至少，我不认为我比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更具有危险性。”他似乎感冒了，嗓音比平时沙哑低沉，就是这样的声音也足以让我在这样的天气里出一身冷汗了。

“你监视我？”

好像我说了什么十分可笑的话，他竟然笑出了声：“一个党卫军上校会去监视一个在餐厅里弹琴的年轻人？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下午我刚才柏林回来，处理完公务，发现自己竟有些……想你。来到这里恰巧看到你的那个教授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的东西没有了。毫无疑问，有个傻瓜又被人利用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挑起嘴角露出了那招牌式的慢条斯理的笑容：“你当然知道我说什么，那把手枪现在还躺我家书桌的抽屉里。”

他今晚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风衣，里面搭配着同色的毛衣，金发柔顺得垂在前额。到现在为止，每次看到穿上便装，我都会想到儒雅那个词。但党卫军的上校不是大学教授，他手里握着也不是论文讲义，而是别人的生杀大权。

说话间汽车停了下来，接受检查，坐在前面的司机拿出证件晃了晃，这辆汽车就很顺利地通过了检查。就要到我家所在的街口了，司机关闭了引擎，下了汽车，车厢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让我看看，”他一把夺过我怀里的东西，打开外面的包装：“上次是手枪，这次你的教授给你带来了什么，不会是玫瑰吧？”

我企图抢回那包东西：“是留声机上的零件。”

他轻轻一拨就将我推开，借着外街灯的光亮仔细研究起来：“是零件没错，但不是留声机的，是发报机的。就凭着这些东西，我就可以叫你和你的教授进监狱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紧张畏惧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如果你认定我的危险分子，叫人抓我好了，和他没关系。”

对于我的反应他似乎早就了然于胸，若无其事地挑了眉毛，把那些零件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你喜欢他是吗，那个宾教授？”

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猝不及防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的，你应该是喜欢他。”他好像是害怕我听不明白，重复了一遍，但这次的语句变成了肯定句。黑暗中我能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变得滚烫，张开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本能地想逃离，却被他提早一步攥住手腕带进怀里。剃须水淡淡的香味中夹杂着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看看，除了音乐外，我又找到了我们的共同点。”他在我耳根低语着，热气喷在我脖颈上。热气慢慢靠近了我的脸颊，那双灰色的眸子近在咫尺，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拼尽全力想推开他前，他主动放开了我，只是把我的右手阖进他的手掌中，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言语里也没有刚才的戏谑：“这么纤细的手指，弹琴时却这么有力，这双手本身就是个奇迹。战争会毁灭很多东西，但音乐永远是不朽的。听着，离那些人远点，否则你会被他们毁掉的。”

说完他放开我的手，慢慢帮我整理好大衣，扣上纽扣，动作自然得好像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不知道是被他最后的话语触动还是别的什么，我默然接受了这些。

回家坐在壁炉前，看着角落里的那架大钢琴，我居然有了弹奏的冲动。